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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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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对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谜,于一些人是希望,另一些人是阴影,而对陈怡恩,却什么都不是。
因她根本没有未来。
怡恩苦笑。
四年前她就知道这个真相。
每一夜,这真相像附骨之蛆,狰狞地追赶她,压迫她,叫她不得不哭喊尖叫,哀号挣扎。
陈怡恩的每一夜。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瞪着泛白的旧蚊帐,心里惶恐自己未来的一切:怕那遥远,怕那危险;
中学里,她时常坐在午后教室的窗边,看外面一架如云似锦的紫藤,担心看不见的未来:怕该来的不来,怕等待的落空;
还有大学宿舍外那条空荡荡的走廊,也叫她不由自主地心慌:她不要这样空白单调的未来;
然后,她的未来就没有了。
怕?她怎么不怕?她怕到痛哭失声,怕到夜夜烂醉。
怨?她一定是怨的,世界这样的不公平,她只是芸芸众生里这一名,为什么是她?
恨?她恨的人和事太多,包括她自己。
这人间诸多苦楚辛酸,她都不介意,可是竟来不及一一尝遍,那又是何苦教她来走这一遭?
她满以为四年了,自己早已经接受并习惯这事实,努力地伪装,辛苦地克制,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不能。
她永远不能再做一个普通人。
怡恩不能控制自己,打开一瓶伏特加,直灌下去。辛辣的液体漫过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去,心里反倒踏实一些。
许久没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喝烈酒了,醉起来也快。怡恩脚步踉跄,想走去阳台透透气,被桌脚绊倒,半伏在地上,终于嚎啕大哭。
一颗心,还在旧地方,还在微微跳动,还有新鲜的血流出来,为什么胸腔里竟是却空空如也的感觉?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自她晕倒在医院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就同她的未来一样失落了。
她抬头,忽地看见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迷乱张惶,带几分扭曲,竟不像原本的自己。
怡恩醒觉:那么久了,她都没有放弃。今天也不应该。
她努力起身,用冷水洗一把脸,再走回书房,打开书桌抽屉,从记事本里找到夹在里面的一张旧剪报。
是时候找同伴们去了。
那里才是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吸一口气,她稳住颤抖的手,拨了那个四年来一直诱惑着她的号码。
对面的女声轻柔温和:“你好,心友俱乐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我希望参加俱乐部的聚会……是……四年 ……一个人 ……没有问题。”回答了对方几个简单的问题,怡恩整个人开始放松下来。
“欢迎你的加入。下一次聚会是星期二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地点是……”
怡恩知道那个地方,周围一带都是独立的私人别墅,环境清幽。
“女主人叫做越心,你愿意大家怎么称呼你呢?”那把女声体贴入微。
星期二临近傍晚,怡恩忽然紧张,对镜子照了又照:一天下来,脸上的化妆已经有些糊,米色套装也满是皱褶,尤其是肘弯处;幸好头发还整齐服贴。
助理送做好的文件进来,惊讶莫名:这年轻能干的女上司居然也有为约会如此在意的时候?她知道的陈怡恩,永远冷静,不爱说话,似一台工作机器,从来没有任何关于她私人生活的谣言,眼里却总有最难解的哀伤悲悯,使本来平凡的脸出奇的生动。她可寂寞?又为何忧郁?
小女生关上门,心里好奇: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约会呢?
陈怡恩犹豫半晌,刚要上前按门铃,那小白屋的大门开了,一个中年仆妇样的女子牵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小女孩大约有五六岁,正回头向门里扬手:“妈妈,早上记得早点来接我。”
门里站一名女子,姿态从容,袖手微笑,身上一袭灰蓝色袍子隐隐折着微光。
自己莫不是走错地方?这里分明是一个温馨的小家。
正迟疑间,女主人走下台阶:“我是越心。你该是怡恩吧?”黄昏的光线下,看得出她已经不年轻,笑起来嘴角和眼角都有细纹,偏那一扬头一眯眼的风情最是优雅迷人,年轻时的盛景可想而知。
她上前挽起怡恩的手:“进来吧,人还没有到齐,先喝杯东西。在我这里最是随意,千万不要拘谨才好。”
客厅宽大明亮,全做白色装饰,向花园的长窗开了半扇,白色窗纱飘拂,卷进玫瑰的花香。窗边的小几上有花瓶,满满地插一大蓬栀子,白色的香花,一片片花瓣都是饱满丰润的,带大片翠色欲滴的叶,看了都是清凉爽快的。
有人散在客厅的各个角落,每个人好像都穿米白色,全都有干净漆黑的长发。怡恩忽然发现,原来在灯光下,米色会被放大好几倍,整个人就像带一圈光晕,无端端矜持起来。
她选米色,只是因为它干净。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用干净的颜色来掩盖不干净的肉身。
“来,我给你介绍,这里都是好姐妹。”越心携着怡恩走过去。
小薇还在上大学,笑起来颊上深深两个梨涡;有美丽卷发的若妍是自由撰稿人;姬姬和怡恩是同行,都在咨询业任职;殷容……天,殷容和她们都不一样,消瘦苍白如一个幽灵,衣服是挂在身上的,空荡荡轻飘飘,眼窝深陷,带病容,神情却倔强安宁。
怡恩险险惊呼,转头用眼神询问越心。
越心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是,殷容的大限将近。
到头来,她们中间的每一个都逃不出这一天。
殷容只是比她们走快一步而已。
这就是她们一早已经注定的命运。
越心握住怡恩冰凉的手,低声道:“可需要有人倾听?我有一双好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