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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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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文剑儒虽是学文出身,但眉宇间英气不凡,从小又爱好舞枪弄棍,在儒门里双修一百多年,竟然文武兼备,策论剑术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龙宿颇欣赏他,调到自己身边从近调教,以备随时填充到最需要他的地方。
桐文剑儒长的温文秀气,脾气却豪爽开朗,剑子喜欢爽朗的人,两个人就在问侠峰山脚下找间酒肆天南海北地聊,从日落到月升,又到晨曦渐明,再到日薄西山。酒肆老板睡过去几次,要不是桐文剑儒一巴掌拍了两个银锭子半陷在桌上。老板早想把他们赶出去。
拍银子这种事剑子也干过,但大多数时候拍的不是自己银子略有些虚,少了分桐文剑儒的理直气壮。
剑子装作随意地问:“侍从武官的薪俸还够用吧?”
“足够。”桐文剑儒点头说,“我孤身一人没家眷,儒门天下包吃包住化不了钱。”
剑子暗道,我也没拖累包吃住,怎么手边就留不住钱呢。
那瞬间他忘记床底下的小金库,忘记每次回昆仑给师弟的零花钱像水一样散出去,他又爱东游西逛,常常头脑发热帮困济贫。有回站在金陵街头身无分文无限凄凉,当了腰间龙头玉才有钱投宿饱食——当然,在进去之前,那家当铺是被他反复确认绘有儒门专属标记的。
再浓的酒兴,喝上一天一夜也消磨得差不多,酒肆老板无奈表示存货已清空,剑子和桐文剑儒醉意醺醺地道别。
临走时桐文剑儒不经意说:“好像听说蒲牢长老来了。”
剑子甩一下拂尘:“你不是赶去天章古圣阁办事,快走吧。”
浑然没有浪费了人家一天时间的自觉,剑子慢腾腾走到官道上,抬头望对面鸭蛋黄一样的夕阳,感叹多么纤丽华美的景色啊,一边找到前面驿站洗洗刷刷上床睡觉。
驿站有快马,剑子付押金挑了匹看起来膘肥体壮的,日夜兼程回疏楼西风。
龙宿静静地倚在廊下躺椅上抽烟。
下午灼灼光彩自树桠叶缝间倾泻,铺陈一地碎金斑斓。
“龙宿。”剑子笑盈盈叫他。
龙宿没回头,似乎想心事。
剑子再叫他一声:“今天倒是悠闲。”
龙宿软绵绵地哼了哼:“回来了。”
“看起来很累,有什么事吗?”
“没有。”龙宿吸口烟,缓缓吐着淡渺烟雾。
剑子伸手扇风:“换烟叶了?”
“嗯。”
仙凤端了盆水过来:“先生,洗把脸,天气怪热的。”
“凤儿真体贴。”
剑子拢掌舀水泼到脸上,龙宿斜眼看着几滴水珠子挂在他耳畔绒发上,剑子擦了脸,龙宿让他过来。
“矮身。”龙宿伸指抹去那几滴水。
默言歆搬个墩子摆在躺椅边,剑子边坐边理理刚才卷起来的袖子,再喝了两杯茶。
“东西呢?”龙宿说。
“什么?”
“得一礼,回禀。”
剑子醒悟,往身上摸。
是只不起眼的草编的龙,草叶已枯败,褪去鲜嫩气息的灰绿显出一点颓废,手艺不精巧,造型不灵动,龙宿接到手里觉得寒碜无比。
“我知道你嫌弃,但毕竟是一个六岁小童的心意。”
“吾不知,汝对小童有兴趣。”
“说什么呢。”剑子推他,“他娘亲河边提水,摔了一跤伤到足筋,我稍微帮忙处理了一下,然后背回家。他们家境艰难,小童做这些草编也是为能赚点小钱养家。”
“世上存在无数吾们看不见的龌龊卑微,剑子道长宅心仁厚,以别门他派之力行道者慷慨济世,心中真是坦荡。”
“唔,这个嘛——”
“剑子,汝确定不是因为对人家的娘亲有兴趣?”
剑子被口水呛住:“咳,龙宿,我都说不是。”
龙宿视线还是落在缀满金叶灿花的庭院里,嘴角却浮起微微笑意。
用过晚膳吃茶时,剑子才问:“听说蒲牢长老来过?”
“嗯。”
“怎么样?”
“没呕血没脑瘫,直着来直着去。”
“我好奇这回挑了谁?”
“汝又不认识。”
“你说了我就认识了。”
龙宿瞟他一眼:“十九。”
“排名还是小名?”
“谁知道。”
“喂,你对你未来媳妇一也不上心啊。”
这次龙宿盯着他,剑子没心没肺地笑:“你顶着那么大一家子,难怪愁郁萦怀。看开点吧,想当年灵猿长老非让我回去继位,我也是很烦扰的,可说一夜白头啊——”
剑子目光深远,流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惨淡神色。
龙宿悠悠吹着茶水,说:“忘了么,汝生下来就是白毛。”
“……龙宿,你今天格外犀利。”
“过奖。”
剑子觉得自己居然和儒门有史以来最强悍辩手抬杠,是以己之短攻对手之长,实在不明智。
一旦想通了,他便释然起来,端着茶杯靠近龙宿说:“猜猜我遇见谁了?”
“不关心。”
“哦,我的心槽——”剑子苦着一张脸捂胸口。
龙宿看他当看戏,剑子迅速调整姿态:“我遇着桐文剑儒了。”
龙宿点点头:“他正在出公务,结果假公济私吗?谢谢汝之提醒。”
剑子担心地问:“如果,像你说的假公济私什么的,什么处罚?”
“依惯例,罚半年薪俸,圣儒阁抄写典籍。”
“……要抄多少?”
“看儒尊心情,也许五十遍礼记,也许百篇策论。”
剑子转开头默默哀悼了片刻,再转回来说:“其实他当时行色匆忙我们也没说几句话。”
“这样。”
“我看你这段日子过得挺闹心,反正讨人厌的已经走了,早早休息。”
剑子起身要往外走,龙宿问:“汝去哪儿?”
“回宫呗。”
“天暗了,别去打酱油,让仙凤收拾偏殿给汝睡。”
剑子还站在原地皱眉头“你不怕民怨更沸腾?”
“百多个寒暑都过来了,差这几晚上?!”
“长老刚来过,我觉得我应该低调点,免得一出门后背就被无影手戳成筛子。”
“就汝那寒酸样,儒门弟子才不屑。”
剑子犹豫。
“敢于戳汝后背的,就该有承担静悄悄被阴掉的后果,吾想,这么些年没学乖的大概寥寥。”
剑子终于点点头:“我说以前往我床上放蝎子蟑螂死耗子的那些人,怎么后来泡都不冒一个,”他冲龙宿竖起拇指,“你高!”
心情放松下来剑子走桌子边摸个雪梨,龙宿淡然抿口茶:“汝的古尘如何了?”
“铮铮亮,铛铛响。”
“给吾看看。”
剑子解下古尘放在桌上,龙宿抚过剑鞘,再一手拔剑,澄黄的灯光下,剑身自拙朴古旧中透出劈筋斩骨的凛冽。
“缺的也补了?”
“嗯。不得不夸一句,令狐宗主的手艺确实精妙,一点瑕疵都瞧不出来。”
“……不知道什么配得上。”龙宿低声说。
“唔?”剑子想了想,明白他说的意思,道,“儒门人才济济,我就知道好些精湛的铸剑师,你库里的那些,随便一把都是绝世出尘的。”
龙宿摇了摇头:“神之逸品,比不上。”
“真想要——”剑子啃口梨子说,“我去钜锋里给你求一把。”
“不要。”
龙宿回剑入鞘还给剑子:“吾,不求人。”
“我求,跟你没关系。”
龙宿还是摇头。
蒙山飞燕在殿外求见,剑子两口啃完梨子道:“你刚才说了收拾的话,仙凤准定遣人过去了,我去看看上次忘带走的东西还在不。”
说着剑子出去,见到蒙山飞燕笑着点个头:“辛苦了。”
蒙山飞燕抱拳客气道:“宫主慢行。”
龙宿朝外走了几步,见剑子已经转弯远去,方道:“如何?”
“都依照龙首吩咐调派完毕。”
“找出来了吗?”
“有两个,其一在近身侍卫里,其一是底层武官,按龙首指示,废了经脉送回去。”
回去同样活不了,龙宿明白这点,所以不下杀手。
“已经如此严密还能混入,依属下所见,儒门当中另有大手。”
“慢慢查罢。”龙宿背身摇扇道,“过几日吾设个饵,汝等当知如何行事。”
“龙首。”蒙山飞燕有些担忧,“亲身犯险终非上策。”
“哼,他们要招惹,便怨不得吾极端应对。”
蒙山飞燕还想劝诫,龙宿摆扇道:“吾有分寸,下去罢。”
“是。”
蒙山飞燕路过甬道时和剑子擦肩,剑子悄然捏了下他胳膊:“不管他说什么,照着做。”
蒙山飞燕转头看着他,剑子隔开一点距离,依旧不正经地笑:“外面跑累了,我预备在儒门好生修养一段时间。”
剑子走到殿门边,探头问:“可以进来吗?不会再有燕子春花什么的在吧?”
龙宿从他身边经过:“现在连龙首也不在。”
“你去哪儿?”
“冲凉。”
剑子掉头跟上:“这个词好粗鄙。”
“偶尔散漫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