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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   前代龙首已经龙隐好几年,龙宿偶尔会想,师尊素来身体康健又修行高深怎么会忽然间说隐就隐了。
      也许,是自己的错。
      为了修复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幼小元珠,师尊耗损了六成修为,后来再怎么补养也养不回原样。
      师尊是被自己害了的。
      龙宿翻个身,面朝里略蜷缩着,一只手搭在枕边,很随便地摸到一块小木牌。他捏在手里,细细摩挲上面粗糙的凿痕扭曲的线条,逐渐拼凑起两个篆体字,龙宿。
      在他一百二十岁生辰那日,剑子随宗主来道贺,本来准备的陶土烧的猫儿偶,因为剑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为了道歉和弥补,剑子就手边砍了段榆木枝,匆匆忙忙削形状凿刻。他坐在屋前台阶上,龙宿托着下巴随在他旁边看。
      “来,这个暂时做礼物送你,等我修行回来,另给你带好东西。”
      剑子要去天师洞进修,他说那个太虚道长是个年岁过千的老头子,然而须发宛若青年,眉目尤其犀利。
      “六十年啊,我真怕熬不到出关。”
      龙宿在身上摸了摸,解下一块冰清玉玲珑塞给他:“风里,若水声泠泠。”
      剑子翻来覆去看又吊在眼前晃半天:“真给我?”
      龙宿点头。
      剑子一边嘿嘿笑一边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以后不准讨回去哈。”
      玉玲珑,整个妖界只有三块。不知道事隔三百年后,剑子是卖了,还是送了。
      龙宿握着木牌不知不觉睡沉。
      但他还是在寅时三刻准时醒来。仙凤为他梳发的时候,他想起蒲牢长老的事,潦草吃了两口粥,看了几分要紧的公文。
      蒲牢长老继承本族优秀血血统,长得方正粗壮在其次,一开口那个嗓门洪亮如钟,饶是身经百战镇定自若的龙宿,也忍不住闭了闭眼。
      “叩见龙主。”
      行完大礼报完公务,便是闲话家常时间。
      “族长挂念龙主得很,特意命老夫送些龙主年少时最爱的玲珑小玩意。这是碧翠珊瑚瓶,这是玳瑁流梅梳,还有后面这些。”
      龙宿坐在首位紫檀木宽椅上,微微斜倚着:“有劳族长费心。吾幼时多得蒲牢众位照顾,常感怀五内。”
      “族长还总回忆说,龙主从小聪敏俊丽气度谦雅,必为吾界第一风流人物,今日一见方知族长仍是浅薄了。”
      “长老谬赞。”
      “龙主越发器宇轩昂,便是吾等仗着虚长几百年岁昏花老眼,也莫敢直窥真颜。”
      龙宿微微笑着,摇扇不语,等着他切入正题。
      长老喝了口茶道:“族长另特别交代一项。”
      他做个手势,后面随侍捧一窄长镶螺鎏金匣子敬上。
      “未知龙主可闻‘玉珺’此名?”
      “蒲牢,不,天龙族首屈一指的画师,焉可不闻。”
      “龙主果真洞悉天下。这一副,即为玉珺新近殚心之作。族长千叮万嘱,便是粗鄙难入眼目,也希冀龙主评鉴一二。”
      长老不等龙宿表态,自顾自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画卷,哗啦一下抖落开。
      画上妙龄少女身依桂兰,娇柔娴静,面容圆润而稚嫩,含笑眼眸中透出若有若无天成贵傲。
      龙宿眯着眼道:“玉珺果然好画艺,如莲出水,如柳扶风,一见恍若真切眼前。”
      “十九姑娘也很欣赏这幅画作。”
      龙宿默然回想起那个包在襁褓里皱着脸哇哇大哭的小娃儿,内心挂了几条黑线:“画上莫不是十九姑娘?”
      “正是。没想到吧,现在也是亭亭玉立灵秀可人的大姑娘了。”
      龙宿再打量那副画:“吾瞧这画上隐有仙气流转,还是速速收敛起来,不要污了仙灵。”
      长老一时有些发懵。
      “吾记得十九姑娘已是适婚之龄了吧,族长怎么还将她眷留身旁,岂不辜负了大好春光?或是族长舍不得姑娘委屈?吾也留意过几位年轻有为的后生晚辈,俱是血统高贵品行优秀之人,吾可居中牵引。”
      长老一时气结,将那画卷两端轴木握在一手,空着一巴掌拍在茶案上,茶盏碗碟叮当脆响。
      “龙主这意思是说十九姑娘老气?六十年前龙主说那姑娘年岁太嫩,老夫却不知,龙主的欣赏时时转换,如此难测。”
      龙宿略端正了身姿:“长老是谴责吾才是那辜负青柳的冷漠朝风?吾之心中愧疚难当啊。”
      说着抱歉的话,龙宿脸上一点相配的神情都没有,依旧淡然浅笑着,眼里无波无纹。
      长老自觉失言,嚅嗫着说:“老夫——”
      “许是路途劳累了。”龙宿转而示意仙凤,“长老的住所可安排妥帖?”
      “都照主人吩咐准备好了。”
      “那就领长老先去歇息,稍晚时刻,吾备薄酒款待长老。”
      蒲牢长老吃了个硬亏,不好再纠结,做个礼告退出去。
      下午龙宿到儒门天下处理了些公务,黄昏回转疏楼西风,就在西面花厅里摆了酒席给长老一行接风。
      从上次病了以后,太医官再三叮嘱龙宿不可沾烈酒,仙凤只盛了壶花酿,酒味淡得很,倒像是花露。
      即便如此龙宿也不多饮,象征性往来三杯撤了酒盏,并长老说点往事吃点小菜,掌灯的时候推说案头还有事待办,先离了席。
      龙宿慢吞吞踱步回房,路过一处偏厅回廊的时候停下来,望了会儿嶙峋的黄石娇媚的美人蕉,手里扇子微扇动,鬓间垂发就那么飘了飘。
      仙凤不解地说:“他们老这么热衷给主人攀亲,主人为什么不敷衍一下?”
      “有一便有二,龙分九族,每族都这么敷衍一两下,可真真是好戏连上场,不如让汝那佛剑大师早日超度了吾,一了百了。”
      龙宿举扇在仙凤头上轻拍一下,仙凤微微撅着嘴:“天天推来推去也不是办法。”
      “吾何尝不想做个了断。”龙宿像是叹息又像只是呼了口气,“都是为了抢龙珠。”
      “主人……”
      “先师必也是烦恼,才自行前去郁琅池育化了一颗龙珠。往前几位龙主,还不知道是怎么煎熬着,在微妙的平衡中孕育龙珠。”
      似乎觉得好笑,龙宿弯起嘴角,脸颊上露出好看的笑靥。
      以前但凡剑子在身边的时候,只要看见他露出笑靥总拿指头戳,一边戳一边说:“瞧瞧,一个男人俩酒窝,还偏生这么好看,不像别的人,要么显得幼稚要么显得弱气。”
      龙宿回到房里,沐浴更衣,坐在椅子上,漫长的发丝垂在椅背外面,仙凤拿张柔软的绢巾仔细吸干水分,用粗齿的梳子梳顺。
      “主人要用些夜宵吗?今日吃的真少。”
      龙宿摇头:“有些累了。”
      仙凤就铺好床服侍龙宿躺下。
      半夜龙宿醒来一次,口干,抬手摸床头矮几上的茶盏,一碰,茶盏摔到地上,他懒得叫人,躺回去闷头又睡了。
      在外间暖阁值宿的随侍听到响动,起身候在里间门口处的帷屏外,小声唤“龙首”,没有得到答应,又不敢贸然进入,惴惴不安等了会儿,全无动静,只有回暖阁。
      翌日仙凤进来,随侍立刻禀告了晚间的事,仙凤叱他:“什么不敢?悄悄地近些看看也舍不得,你们这几个身骨子就是太懒散。”
      随侍唯唯诺诺,倒是龙宿在里面说:“大清早的淡和些。凤儿,进来罢。”
      仙凤又瞪了那人一眼,才进去。看见地上的茶盏,皱起眉头说:“主人,晚上还是让凤儿在外面听唤吧。”
      “不用,汝的本分不在于此。”
      “可是他们毛手毛脚的。”
      “汝刚来时不是同样,而且小小的个儿,大点的面盆稍微多些水都端不动,拧个巾子溅得四处水。”
      仙凤似有些羞赧:“主人记得太详细了。”
      “吾还记得那时候汝肉肉的软软的,捏在手里真舒服。”
      “主人!”
      龙宿笑了笑:“行了,快将外衫拿过来。”
      “……主人,您似乎有点发热。”
      龙宿自抬手试了试额头:“无妨,刚起时运气调息,过会儿就好了。”

      这天因为鸿胪寺人员调派和布置其他四大衙门自查自纠工作,龙宿下午方回疏楼西风,见了仙凤问:“长老呢?”
      “被言歆领着到外面逛去了。”
      “言歆?”龙宿微侧头看着仙凤,“定是汝这鬼丫头出的主意。”
      仙凤低头捏袖口说:“言歆自己答应的。”
      “汝的话,他岂有不听。”
      “是‘主人的话,言歆绝不敢驳’。”
      龙宿略笑,摇扇进到里间换身较为简便的常服,去书房看了会儿书。
      仙凤沏了壶峨眉雪芽奉在旁边,龙宿问:“有信么?”
      “哎呀,险险忘记。”仙凤放下茶去找到信过来。
      字迹飘逸,寥寥几笔。
      “一切安,勿念。过康成救一女,赠银二十。得一礼,回禀。”
      龙宿冷笑:“真真小气。”
      他想了会儿康成在什么地方,无心看书,把信纸折成小块又展开,再读一遍,复又折起来。

      离开康成百里之外的剑子,晴天白日底下打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嘀咕,夏天感冒的是傻瓜?我才不信。
      蜀道行大约是被那边的人爱上了,至今未回问侠峰。剑子探听的八卦,说是叠云山庄庄主以前对蜀道行“人行人道侠走侠道,最残酷的磨练才能成就武侠之真意”的理论充满了赞许,见到本人后赞许升华为敬仰,敬仰再升级为倾慕,以致于立誓追随左右终生不离。
      蜀道行是有家室的,半途杀出的“情比金坚”让他怅惘万分。
      他老婆柳千韵是希罗圣教的圣女,高贵典雅,偶然邂逅蜀道行,一颗涸寂的心萌动了发芽了,要死要活非君不嫁,还学习风大姐好榜样,意图霸王硬上弓生米成熟饭。幸亏时代进步了,蜀道行脑子有点僵但不腐,他明察秋毫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柳千韵的殷情献茶。圣女又羞又恼,一口气跑到山顶上威胁要跳崖自尽。
      希罗圣教圣主耶黎女神圆滚滚的脸涨得犹如吹饱了的猪肝,一鞭子抽裂蜀道行眼角:“圣女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死全家!”
      蜀道行和她解释:“我孤家寡人石头缝里蹦出来,全家即我我即全家。”
      “那你就献命来陪葬!”
      蜀道行继续摆事实讲道理:“气急伤肝,肝胆相照,圣主您缓缓气当心血脉逆冲爆血管,到时候死的不是我家是您家。”
      圣主几乎现场吐血给他看,蜀道行还说:“人为人道天为天道,圣女为圣女道,既然天命如此,蜀道行只有取义成仁。但我游走八方身无长物,没房产没存款,圣主您看——”
      “我出!”
      柳千韵原本的未婚夫孟德文气急败坏,圣主又抽一鞭子:“天大地大圣女最大!一边凉快去。”
      蜀道行大叹一声:“圣主英明。”
      其实圣女也就做做样子,她原打算万一不小心非得跳,下面也不陡峭,随便被勾一勾也就顺着下去,然后再悄悄跟在蜀道行后面离开圣教,最后双宿双飞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她没想到圣主和未来相公谈判谈了那么久,她靠在悬崖边石头上几乎睡着,那姣好的容貌露出一丝天真烂漫。
      蜀道行原意办个隆重豪华的仪式,目的是多捞礼金。希罗圣主坚决驳回他:“你吃希罗的住希罗的,严格意义上来讲你是入赘,除非凤冠霞帔你来戴。”
      蜀道行还没有觉悟到那境地,顺应圣主的安排办了个简介而不失庄重的典礼,和柳千韵成了家。
      新婚燕尔小两口的生活还算和睦,三年添俩,千金公子乖巧喜人。
      安稳地过了几年小日子,蜀道行那颗只适合流浪漂泊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起初只是出门打个酱油,然后打两只野味,最后是磨把菜刀磨了十年。
      家里唯一的菜刀十年不回来,柳千韵天天熬稀饭撕菜叶,两个孩子痨得嗷嗷哭。圣女愤然决然之下回了娘家关门钉草人,一双儿女则被伯父醉不行带去和木瓜金瓜玩游戏去了。
      若干年后,蜀道行想起曾经温馨和乐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始终是部分身为男人的侠客心中最圆满的向往。
      当庄主再一次羞答答递了杯茶到蜀道行面前,蜀道行倏然长身而起,推门离去,独留庄主端着满杯浓情蜜意风中飘摇。
      琅琊别苑荒废多年,庭中野草深深蛇鼠横行,蜀道行痛心疾首锤头顿足,从此以宣扬武痴精神为名盲目地在江湖中寻找儿女——因为他冒然跑去希罗圣教找老婆,被黑袍罩身、眼泛幽怨绿光、一手铁钉一手锤的女人吓得魂飞魄散,后来他想“儿女是夫妻润滑剂”,便决定先找到润滑剂再说。
      可惜他随性逍遥太久,早和几个兄弟失去联系,完全不知道他如果去找呱呱叫的瓜人会更便捷。
      这些是后话。
      剑子在问侠峰没有听到道,白捡了许多八卦,还见到龙宿手下的侍从武官桐文剑儒,两个人融融恰恰地聊天交流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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