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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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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难耐的酷热因为前几天的暴雨一洗而空,虽然剑子心忧天下愁眉苦脸地说,“不知道又有多少纯朴善良的民众因为这场雨而受苦受难”,但是当龙宿邀他出去走走的时候,他立刻就兴高采烈起来。
碧空清澈,万里无云,从树缝间散落下来的阳光碎片已经不会让皮肤感觉灼痛,清新的草香混着有气无力的蝉鸣,让人心情愉悦。
龙宿很少出门,更何况没有七八个随从侍卫拖油瓶似的尾随着,甚至连仙凤默言歆都被留在疏楼西风的情况,此刻在他身边的,只有剑子仙迹。
起初走的是官道,也就是从疏楼西风到儒门天下的那条宽阔平坦用石板铺起来的路,剑子说“既然散心就该不走寻常路”,于是龙宿跟着他拐上了旁边一条据说会“很有乐趣”的岔道。
龙宿向来养尊处优,但也不是吃不得苦的,想当年熬夜读书年年考试第一,想当年剑不离手通宵为一招,想当年失神被砍了一刀还坚持到比赛结束,走这么点略显崎岖的小路算不得艰难。
剑子侧头打量他半晌,龙宿道:“有话就讲。”
“我觉得,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何解?”
“唔……没那么咄咄逼人。”
“因为吾换了最朴素的常服。”龙宿说着,摇摇团扇望前途。
剑子眨了眨眼,心道,你从上到下全是珍珠贝片玉石玛瑙还好意思谈朴素,可见此人的审美观价值观简直不可理喻。
他也只能腹诽,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前方有个茶摊,如同任何开设在道路边的茶摊一样,设备简陋,桌凳简便,往地上插根竹竿再挂个年月悠久的“茶”字布幌就开张营业。老板是个寻常中年人,皮粗面糙,腰杆仿佛永远撑不直,表情憨厚眼神奸诈,看见有人路过就热情招呼“客官歇歇脚喝口茶呗”。
剑子不渴,可他担心龙宿渴,摊主对着他眯眼一笑他就转身走过去,拿袖子在条凳上拂了拂:“龙宿,来坐。”
对于他的随遇而安龙宿已然没有看法,这不代表自己也能自然地放下身段。
条凳看起来晃晃悠悠,两个人坐下去不知道会不会散架,桌面看不出本色,两片木板的接缝处大概可以穿过一根手指,有个桌角还斜斜的缺了一块。
剑子伸手拉他,小声说:“将就将就。”
龙宿抿了抿唇,终是坐了,上半身挺得直直的,尽量不和过于粗鄙的桌子有接触。
剑子看他那副隐忍别扭的样子暗自好笑,面子上却什么也不表露,只催促摊主快倒两碗茶。
茶摊老板见到贵客格外殷勤,特别找两个没缺口的碗放到他们面前,然后提茶壶倒得满满的。
随茶水倾倒出的还有黑褐色茶叶渣,水面上漂着一层说不出成分的沫子。
龙宿掩着嘴,看了会儿那碗茶水,又斜眼看剑子潇洒大方地喝了一大口。
“真爽。”
剑子朝龙宿努努嘴,龙宿转开眼。
茶摊上还有几个客人,看起来像赶路的书生、赶集的农夫和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抱着七八个月大的婴孩,丈夫一边喝茶一边逗孩子,妻子拍他的手低声说什么,丈夫抬眼回了句话。
龙宿微微摇扇子,剑子坚持不懈劝说他喝茶:“就喝一口,都出来走这么久了。”
“不。”
“我请客,赏点面子嘛。”
龙宿实在不合作,光天化日之下剑子也是没办法的。
“那我们回去吧,你这个样子哪里是出来散心,分明找罪受。”说着掏出几个铜板,
剑子的语气没有怨愤的意思,好像只是出于好心有点看不过。
龙宿低头闷了会儿,端起面前的茶碗小心翼翼抿了半口,皱眉小声说:“真难喝。”
“微本薄利,怎么搞得出你那些花样。”
剑子坚信潜移默化的力量,他见龙宿抿了第一口,心里乐开花,再接再厉,将修行多年的哄骗手段发扬得淋漓尽致。
“你看,也不是不能下咽是不是?人在最困苦的时候泥水也要喝,当然会坏肚子,不过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嘛,哈哈。”
龙宿当他耳边风,略喝了两口坚决放弃,剑子一边付钱一边把他剩下的喝了,还说勤俭节约是传统美德。
龙宿早一步起身走到前面去,那对年轻夫妻也准备离开,孩子换到丈夫手里,两个人走过龙宿身边,孩子小手在半空里乱挥,好巧不巧地抓住了龙宿肩头垂下的珍珠链子,龙宿不动声色退避,妻子叠声道歉掰开孩子的手,又埋怨丈夫走路不看路。
小两口你一句我一言走远了,剑子看了龙宿一眼,问道:“没事吧?”
“嗯,挂了一下。”
“可惜。”剑子叹口气,“要是能抓下一颗,够他们吃上好几年。”
龙宿越过他往前走了,剑子转身跟上去说:“别走这么快啊——”
时辰已近中午,剑子提议是不是打道回府:“我们没带干粮,附近又好像没有买小吃的摊子。”
龙宿看看四周,除了农田就只有几个在劳作的农夫,不远的地方倒有处民房,但一方面不好冒然打扰,一方面龙宿对农家饮食实在提不起兴趣。
“嗯,那就回去。”
龙宿返身,剑子比他晚了一弹指的时间。
嗖——
龙宿鬓间垂发忽的飘起来,又缓缓回归原位。
剑子迅速的扫视四周,龙宿很隐蔽地朝民房的方向做了个安定的手势。
劳作的农夫停下手里活计,伸了伸腰,有农妇胳膊上挎着竹篮朝他走过去,农妇脚边还跟着半大小子,正往嘴里塞煎饼。
“气箭。”龙宿肯定地说。
“不会觉得很无聊吗?”剑子若有所思地摸下巴。
两个人沿着来路溜达回去,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仙凤已经布好饭菜,满屋都是诱人香味,尤其对饥肠辘辘的剑子来说,他差点泪流满面。
“有这么饿吗?”
“为了陪你出去早饭我就啃了两个馒头一个花卷,还随时要提高警惕,你知道我得消耗多少体力精力吗。”
“谁让汝赖床不起的。”
“我四更天还在研究路线!”
“汝敢说不是因为兴奋过头,前半夜一直睡不着?”
“呃……仙凤,多舀点饭。”
“龙宿,你认为这次为什么只是气箭?”
剑子端着一张十分正经的神色和龙宿讨论遇袭事件,时不时啃一口手上的雪梨。
“蒙山飞燕他们隐藏得滴水不漏,(咵嚓咵嚓),我们当时走了很远思想松懈身体疲倦,(咵嚓咵嚓),我还和你隔了两臂的距离,(咵嚓咵嚓)——”
龙宿忍无可忍,重重放下茶盏:“要么说话,要么吃梨。”
剑子愣一下:“我们应该节约时间,老拖着会造成神经过度紧张继而崩溃。”
“吾看汝一点也不紧张。”
剑子摊手道:“因为我这个人太内向。”
龙宿站起来:“吾还有公务,失陪。”
尽管以前就知道,但剑子再一次确认了,龙宿真是个天生劳碌命。
“你不睡个午觉?……那我去睡了哈。”
剑子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脸,很快沉入梦乡。
这一个多月来,龙宿三天两头出门“散心”,剑子间或跟着一起散,疏楼西风门口的地几乎踩熟了,剑子凭借多年的路过经验,又带着龙宿往四面八方岔路上走。有次走了一天,剑子讲八卦讲得太过投入险些栽进逮黑熊的陷阱。
龙宿拉着他袖子面挂黑线,剑子毕竟修为高,立刻腰腹施力,硬生生把后倾六十度的身体给挺回来。
“嘿,嘿嘿,一时失察。”
龙宿看他的眼神像看白痴。
剑子咳嗽两声,转身观察陷阱道:“嗯,布置得不错……”
被真心称赞的猎户,喝汤的时候打了个大喷嚏。
龙宿坐到书案边,看过两份不甚紧要的文书,批了几个字交代儒官办理。
仙凤换了壶茶,蒙山飞燕过来报告说:“农田周围详细搜查过,农户也仔细盘查,没有踪迹。”
结果在预料之中,龙宿面无表情。
他翻开掌心,将握在其中的纸条又打开来看了一次。这张纸条是在茶摊和年轻夫妻交错而过,妻子掰孩子小手的时候传递到龙宿手上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
“无风而动云飘散。”
是警告,也是威胁。
龙宿冷哼,蝼蚁之辈。
他握掌,再张开时纸条已经消失无踪。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剑子为在什么地方过节踌躇万分。
道门是老家,他想到师兄弟们殷殷期盼的眼神,觉得应该多提些礼物回去,可是又想到儒门除了繁冗的礼仪外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把龙宿一个人丢在这里其心何忍。
思来想去,他决定早一天先回昆仑,然后赶回来陪龙宿。
计划总是完美,而完美计划的出现总是为了被打破。
八月十二的晚上,剑子觉得莫名烦躁,他以为是晚饭吃多了肠胃不适,爬起来跑了两圈。
这天他住在豁然之境——理论上真正属于他的地盘——龙宿回疏楼西风住的时候,他就常回隔壁的豁然之境。
但毕竟回来住的时间实在少,平日只有两个道童做打扫,陈设布局什么的只求实用,亭台装饰更是一样没有。
“好一片清风送爽天然风貌。”龙宿曾如此评价。
剑子起夜跑步的时候想,天然怎么了,简陋怎么了,能住人不就好了嘛,事事讲究多累人。
他果然是个很随性的道长。
豁然之境距离昆仑比疏楼西风近,剑子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昆仑,行装提前收拾好,确认该带的都带了,又从床下小金库里摸了一把碎银包上。疏楼西风那边已经打过招呼,龙宿什么话都没说,倒是仙凤装了些糕点送剑子。
剑子背上背着着古尘,肩上搭着包裹,手里提着糕点盒,怀里揣着碎银,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小媳妇回娘家。
修为高深的剑子道长上午出发,下午到昆仑。门口扫地的是入门不久的师侄们,甜甜地叫“师叔”“师伯”,剑子慈祥地摸他们头,掏把铜板给他们,师侄叫得更甜了。
剑子欢心荡漾地走到里面,熟识的师兄弟涌过来,一群人朝主殿去。回来了不能不拜见宗主,剑子去行了礼问候两句,宗主不咸不淡回话,剑子再出来找熟人聊天。
在无极殿他居然看见了翠山行。
作为玄宗首席弟子苍最宠爱的师弟,翠山行会到苦境道门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翠山行这个人的相貌谈不上如何的俊逸风雅出类拔萃,但面目清秀,脾气又是顶呱呱的好,但凡有人求他办事,从来没有“不”字。
苍就看准了他好欺负,自己只管困了爬床睡觉醒了调戏同门,其余统统丢给翠山行去办。
以前抄录典籍誊写乐谱,后来描绘阵法图纸排设机关,苍动嘴皮,翠山行出人力。
剑子说“苍之所以越来越懒,都是被翠山行给惯的”,翠山行笑笑:“能给师兄帮点忙算什么呢。”
其时翠山行满手面粉,他正在给苍做桃仁云片糕。苍喜欢吃甜食,翠山行隔两三天就换个花样做,曾经的记录是连续一年不带重的。剑子听说了又羡慕又嫉妒,那段时间龙宿天天只熬莲子羹,再好吃的东西连吃两个月每天吃三顿也是会腻的……
翠山行这次到苦境还是替苍办事。他拿了几卷阵法图给剑子说:“这是最近师兄研究出来的新阵法,让我给你看看能用不。”
“他怎么不自己试?”
翠山行是个极易脸红的人,被剑子问到,耳根又红起来,低头道:“玄宗排不下了。”
“难怪。”剑子佯装冷笑,“所以才往我这边塞,当作免费试验田是吧?”
“不,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剑子见翠山行脸更红,就托着下巴调侃道:“哟,这么急着替他辩解,还说不是两口子?”
翠山行连眼底都泛红了,剑子才慢悠悠收了神色:“开个玩笑,瞧你这面皮薄的,以后怎么跟着苍混。那个家伙注定要吃遍天下的,不知道会惹来多少是非风波,你真想贴着他,首先得练就铜墙铁壁脸,先把别人唬回去了怎么玩就是你说了算。”
剑子粗略翻了翻图纸,暗赞苍真是个人才。
剑子和苍本是同宗同源,若干年前苍的先辈分离出去自立门户,不知怎么晃到道境安顿下来,后来建立了玄宗。因为血缘关系近,和苦境道门相处融洽常往来,两家都有阵法研究一项,时不时切磋交流共同进步。
玄宗选宗主和道门不同,道门主要看术法修为,玄宗宗主同时兼任族长,这个倒和儒门天下类似。
但他们宗主也不见得有龙宿那么忙。剑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总结,龙宿是真正死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