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忘多情》小三儿

76、七十六

　　“剑子——”
　　龙宿低声呢喃，流川飘渺有些不知所措。
　　龙首自密道来到血龙湖，只说了句，“汝下去罢”，就颓然跌倒，流川飘渺眼疾手快冲上去，恰恰扶个满怀。
　　已经昏睡了两天，如果再不醒来，只有去找仙凤他们了。流川飘渺暗自思忖着，掀起龙宿的衣袖检查手臂上伤口情况。
　　他原本以为照龙首的修为这些小伤应该很快就会愈合，但现在看来还在微微渗血，而且龙首额头很烫，手却冰凉，身体还不时打颤。
　　不太妙啊。流川飘渺心想得去找个大夫，太医官好像住在，什么地方来着？
　　他正欲起身去求援，龙宿缓缓睁开眼。
　　“流川。”龙宿虚弱的低声唤他，“汝速去，探查禔摩行踪。”
　　“是。可是龙首您，不要紧吗？属下还是先找太医官过来。”
　　“不用，汝照令而行，吾，自行调息即可。”
　　流川飘渺有些担忧，但想到血龙湖还有其他随侍在，便依言离去。
　　龙宿微微喘着气，闭眼等眩晕感过去。臂上伤口疼得厉害，他咳嗽了几声，有随侍上前问是否有吩咐，龙宿压着哆嗦摇头。一人端来药汤服侍龙宿喝了，又拧了布巾为龙宿擦额头冷汗，另一人向被中塞入两只手炉，龙宿摸了一只捂在小腹上。
　　丹田里冰凉的刺痛，像是落在天山寒池里。
　　时间所剩不多。
　　自从嗜血族面世，剑子一次次拉着龙宿去围观，十有八次要卷入群殴中。剑子每次打得兴高采烈，龙宿不想拂了他的兴也不想让他看出什么，勉强应付着，却因此消耗许多精气。
　　不断减损，填补不及，元珠的力量一天天衰弱下去。
　　这个时候，茶理王向他们解说了消灭嗜血者的方法之一，反噬。
　　如果是元珠灵气满足的情况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然则现在，龙宿有些踯躅。
　　他已经见过无数嗜血者，丑陋的令他作呕，便如西蒙那般王者气度的，也透露着腐败的腥臭，龙宿无法想象成为其中一员的自己，将会变化成什么模样。
　　还有，嗜血族的特殊体质将意味着，他再无机会育化龙珠了。
　　师尊提供自身大半的精气育化出他，在漫长岁月中细心教养他，甚至不惜自伤元灵换他生机，可他，竟不能为师尊留下一丁点延续。
　　或是就这般死了也好，当元珠消散，他不存天地，也不会与师尊元灵相逢，让他看见自己无能的样子。
　　死去，活着，陪伴腹中愈发尖锐的撕裂疼痛，龙宿蜷在锦被中瑟瑟不能自已。
　　随侍感觉他的异状大惊失色，一面派人去请太医官，一面让人去叫仙凤。
　　所有人在眨眼刹那间恍惚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通天贯地的力量忽然爆发扭转了时空，他们都被封印进了虚幻里。

　　血龙湖当然是有湖的，只是小小的一片，比如疏楼西风里可泛舟采莲的池塘。
　　平日里湖水清澈可人，微风吹拂下会泛起层层鳞波，明丽又缱绻，像少女迤逦而行所拖曳的漫长裙裾。
　　而当夕阳斜照湖面，那些清淡恬怡的绿波便转变脸色，水光云影俱是猩红泛滥。
　　仿佛苍龙泣下的一汪血泪。
　　龙宿坐在湖边小亭阁中，呼出青烟袅袅，繁花翠珠的扇微摆动，烟气就散开，不留痕迹。
　　随侍奉上千两一钱的敬亭春雪，斟入茶盏中，醇芳四溢。
　　龙宿斜枕软垫啜着茶，袖线优雅蜿蜒，帖服于散放着琉璃光彩的织锦绣缎常服上，又印着湖水反耀出的妖艳斑斓，奢靡精致的环佩玉珏绚烂夺目，合着他发间两枚蛋白晶石点岫簪，和南海紫珍云片凝霜珠
　　浸在璀璨的绚金与绯红交错层叠的暮色中的龙宿，依旧雍容华贵，依然傲骨卓然。
　　他听见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茶盏中的水液尚余小半，微温，芬香渺然。
　　来人停步于三丈外，背着将要沉没的霞光，银白的发丝被扑上凌乱的暖黄色调，轻薄飘逸的纱袍袖袂也染起蒙蒙光彩，像被罩在一片梦想空间里的虚影。
　　剑子神情肃穆着，眉眼深邃着，语气沉痛悲怆。
　　“龙宿，你要把整个闍城都收入后宫吗？”
　　龙宿略抬眼瞟他，又转开望着诡魅莫测的湖面，淡然道：“佛剑可有回返？”
　　剑子露出个“你真不配合”的表情，甩了下拂尘走过来说：“还没有，他陪小活佛去北辰皇朝解说邪兵卫的事，可能还会耽误几天。”他与龙宿隔案而坐，问道，“北嵎龙脉的情况如何？”
　　“尚需观察。”
　　“邪之子呢？”
　　“目前正蜕化元身，急需力量补充。”
　　“那就是还会对上小活佛吧。”
　　龙宿晃动茶盏，低眼瞧其中残液徘徊：“小活佛体内的邪兵卫，还可压制几时？”
　　“不多了。”剑子去摸茶盏，龙宿示意随侍另换了壶茶。
　　“为什么不给我喝好的，虽然那次我意外伤了你，但因为是被蒙在鼓里情有可原，你不能老记恨啊。”
　　“敬亭春雪性寒，不适合汝。”
　　随侍重新捧上大红袍，它的香气较敬亭春雪更加浓郁醇厚，剑子喝了一口，听见龙宿说：“小活佛回鎏法天宫的途中，吾会与邪之子拦截。佛剑无佛碟在身，又要顾及小活佛，恐应接不暇，汝切记小心护持。”
　　“你何必将‘诚意’表现得这般淋漓尽致呢。”剑子微皱眉想了下，道，“难道他有多么的俊美无双，让你难以把持？还是他天天都用邪魅之气□□你？”
　　“剑子。”龙宿语气里带着警告意味，剑子端着茶盏叹息说：“好了，开个玩笑，你真是越来越不幽默了。”
　　“吾以前也不。”
　　剑子看他被渐暗余霞映照的脸，原本金琥珀般的双瞳，自那次日出之后就浸染了动人心魄的血红。
　　龙宿似有感应，垂下眼帘低声道：“汝若无他事快离开罢，免得被人察觉。”
　　“再多留片刻也不行吗？”
　　“待事情完结，多的是片刻。”
　　剑子面色沉静地说：“至少让我喝完这一杯。”
　　龙宿没有搭话，锦扇徐徐摇摆，吹起鬓发飘舞，几丝飞起来挂在肩头花形贴片上，剑子自然而然地伸手为他挑起拨顺，指头触碰到他的脸，夜水一般的凉。
　　龙宿微转头回避，剑子只手顿在空中片刻，道：“你身体真没什么了吗？”
　　“无碍，多谢。”大概觉得态度略显生硬，龙宿微微笑了下。
　　一种礼貌而疏远的笑。
　　剑子压住心头冲动，闭了下眼，捏紧拂尘说：“那我先走了，多保重。”
　　“嗯。”
　　剑子走出半里蓦然回首，残阳几乎落尽，湖面恢复了云淡风轻，小巧亭阁如娉婷少女怀羞含情。其中那个人，仿佛玉雕般的容颜暧昧迷离，四周灼灼碎花灿灿翠玉却衬出整片的清冷寂寥。
　　不能再看。剑子提醒自己，他不能在此时穿破包裹了亭阁的袅袅昙香，去拉住那个人的手，扫除他满身幽郁伶仃。
　　龙宿。剑子于心中喃念，千万千万不要走到，我触不到找不着的地方。

　　佛剑抓着小活佛的手慢悠悠走在回鎏法天宫的路上，小活佛天真烂漫的脸上流露着不合年龄的忧愁，他似乎压抑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说道：“佛剑，我饿了。”
　　“我带了点心。”佛剑示意另一只手上的包裹。
　　小活佛撇了撇嘴：“我们已经连续吃了两天的点心，可以换一种吗？”
　　“还有馒头。”
　　小活佛停下脚步，佛剑也停下来垂眼看着他：“如果我们能快一点赶到下面的村镇，也许能吃到热腾腾的面条。”
　　小活佛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真的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有热面条了——”小活佛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拖着佛剑催促他，“那就快走啦。”
　　佛剑笑了笑：“莫急，请稳定心思以免邪兵卫翻涌。”
　　小活佛闻言面色有少许灰暗，佛剑说：“请让佛剑背你前行，这样下午必能抵达。”
　　“不用了，我能自己走。”小活佛抬头望着佛剑，“谢谢你的好意。”
　　佛剑“嗯”了一声，仍然牵着小活佛前进，速度比刚才快了点。
　　忽然天光暗淡，一股致邪之气铺天盖地压下来，佛剑迅疾遮挡在小活佛身前警示道：“是邪之子。”
　　小活佛点头：“还有另一位。”
　　二对二，邪之子挑上小活佛，龙宿牵制佛剑。
　　“邪之子出招太狠了。”佛剑眼神示意。
　　龙宿挥扇抵他掌气：“小活佛应能自保。”
　　几番交锋，却见小活佛猛力自拍心口，唇角朱红蜿蜒，佛剑暗道不妙，龙宿微错身，正欲借佛剑拂袖之际佯装不敌让位，空中一道凛冽剑气袭来，邪之刀卷带赫赫道威直扑邪之子，邪之子急忙回招阻挡，剑子左掌化连绵攻势跟进，击中邪之子，龙宿见状突入其间，挟夹邪之子速然而退。
　　剑子略追几里回转，小活佛偎在佛剑怀中神情痛苦。
　　佛剑以圣洁真气灌入小活佛体内助他平复，对剑子说：“邪兵卫受外部邪力引导，现在小活佛体内翻涌不休。”
　　“快要，压不住了……”小活佛艰难喘息道。
　　“事不宜迟，必须马上赶回天宫。”佛剑道声得罪，抱起小活佛急速前行，身后，剑子提着邪之刀一路谨慎跟随。
　　龙宿带邪之子降落天禁不日城，邪之子略作调息道：“我要暂时封闭不日城修练邪帝武学，以将邪兵卫之力完全接纳，另外，必须取得邪之刀和佛碟。龙宿，这事交与你速去办理。”
　　他的口气傲慢无礼，龙宿只平淡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佛碟的下落根本不用打听，既然剑子说由他负责，晚点仙凤自会转送过来，再做场戏。
　　龙宿估计小活佛已撑不了多久，圣行之路将在近日开启。
　　顺天逆天，佛剑同样意志坚定，但毕竟多年好友，龙宿心中不免少许担忧。
　　这个佛剑大师，做流氓时翻云覆雨不眨眼，为正义时无怨无悔受劫难，不管混黑还是混白，始终坚持自己认定的信念，即便受到挫折不被理解照旧能一路光明磊落行进，而且绝不会仗势欺人太甚，或者偏听偏信，这样的人值得敬佩值得结交，值得作为相伴一生的好友。
　　反观某些大侠，自持把握着公平公义的利剑，脑子里却一根古怪的筋，凡是触碰到他高贵脆弱的底线统统罪无可赦，同样是修行几百岁年纪，后生出于“吃过的盐比吃过的米多”的尊敬称一声前辈，却不知道前辈什么时候回马戳自己一剑，跟他交陪的风险值实在有点高，所以黑白两道中似乎都不怎么待见。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若有人极幸运被他列入朋友名单，那这个人几乎就成了完人，哪怕是利用过背叛过，转身换张“我有错我悔过”的脸色，居然就能轻易得与之并肩，不仅知道些内情的剑子佛剑眉头抽搐半晌，连只看过片面剧本的弄三平等人晓得了后续都呆滞继而扶着下巴愕然道：“他是有眼无珠到什么程度了啊？”
　　唯一偷笑的大概只有那位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