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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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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派儒官的各项事宜进行得差不多,剩余部分可以交给三省三监并儒尊打理,龙宿从儒门天下的殿所暂退宫灯帷休养。
一直走到十里华璨宫灯道,剑子还在想怎么给龙宿解释刚刚作保带走了人,转眼又放他走掉。
天伦亲情这种东西,他大概没有体会所以无法理解的……唉,我能不能说柳湘音也是她爹的徒弟呢?师徒情什么的他就能接受了吧……
剑子有些犯愁,他觉得如果是银狐,一定挑着眉头目中无人般说“老子做了就是做了怎么样”,但是龙宿会像粽子似的缩头应声道“好嘛壮士你辛苦了没有怎么样”——剑子打个哆嗦,不,那绝对不是龙宿。
默言歆远远地望见剑子走来,赶上两步说到:“主人正等着先生。”
“等我?”剑子带着疑惑进去,龙宿挨在窗边,撑着脸赏风景,微摇扇道,“今日有人找汝。”
“到宫灯帷来找?”
“不,是汝之寒酸小境,并留下同样寒酸之礼。”
默言歆端出一笼馒头,旁边附带一柄短小金剑和留言。
“又是馒头。”剑子叹口气,收起小金剑。
杜一苇曾经有个伟大的梦想,“成为世界第一的糕点师”,并为此奋斗了六十年,结果不论什么材料到他手里最后都成为了馒头。杜一苇相当愤慨,甚至扬言要报复社会,幸亏他的朋友们劝他:“这是天意,你还是做个世界第一的馒头师傅吧。”
龙宿自然不会去品尝寒酸的馒头,剑子想好歹是人家心意就拿了一个慢慢啃。
三个半的六十年过去了,馒头,果然还是馒头啊。
带馅的称为包子,裹料的称为花卷。
龙宿望着窗外说:“汝不要将风波带过来。”
“可是馒头为什么在宫灯帷。”
“汝家小童找过来,说汝曾有信,半年内不会回豁然之境。”
“我只是说不回去住,又不是不路过。”
“汝的主意,让人家小童子怎么料得着。”
“唉,我要是有仙凤这么个善解人意的丫头就好了。”
“汝可以自己问她,是否愿与汝风餐露宿。”
剑子吞下最后一口馒头,端起茶盏喝口茶:“有些事,随便想想就好了。”
至夜,龙宿绝口不提蜀道行的事,剑子几次要坦白都被他岔开。
心里一定不痛快。剑子想,不提便不会争论,不争论便不会坏了面上平静,可闷在心里,总归也不好。
剑子趁他去沐浴的时候,写了短信找人传给道门常驻苦境的联络道生,让他们再多关注着蜀道行动向,每一踪迹都要回报过来。
这日值宿的是独步寻花,看到剑子飞快打来回,说:“宫主有什么事,在下可以帮忙。”
“不用了。”剑子笑笑,“我怕欠他太多以后还不上。”
独步寻花不解,剑子高深莫测道:“等你到我这年岁,就能体会老来还账有多可怕了。”
“还什么?”龙宿披件外袍过来,头发上还笼着湿润的水汽,剑子扯他手里布巾抖了抖说:“湿着头发睡觉会头痛的,我给你擦擦。”
“汝话题转得生硬了。”
“没有啊,那是和寻花的话题,已经结束了。”
龙宿带着怀疑的眼神,剑子推他:“真的真的。哦对了,粽子还让我带给你东西,一直忘记拿出来。”
剑子来时手上提着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还没打开。龙宿进里间擦头发,剑子将布包带他面前解开,露出皮做的圆鼓鼓盒子,再拨去销扣揭起盒盖。
“喔,我知道这个。”剑子拎起里面一串别具特色的风铃道,“这是只有天外南海才有的稀奇鸟类的羽毛和骨头做的。”
龙宿淡眼看那用泛着莹莹光泽的灰麻色羽毛,和打磨得铮亮的蚕豆般大小的骨铃串起来的风铃,问:“汝如何得知?”
“上次粽子回来的时候,曾偷偷带来一对,可惜水土不服没多久就死了。”剑子笑道,“他说从天外南海出来的包裹都要详细检查,只能揣在怀里,又怕它们乱动特别加了催眠术法,一路上提心吊胆坐在位子上不敢动,幸亏天气冷穿得多,加上狐狸给他留的狐毛大氅特别宽大,连他整个人包起来都像个大毛球。”
龙宿想象毛球似的粽子,不禁也微微笑起来:“何苦要带来,枉造杀孽。”
“他怕狐狸在中原呆久了想家,这种鸟叫什么彼生,狐狸原来最喜欢逮这种鸟烤着吃,没事干的时候打磨剩下来的脊骨。粽子衣服上吊着的那两支坠子,就是狐狸给他做的,和这风铃一模一样。”
“原来是给他带点心。”龙宿拈了一粒骨铃摩挲,道,“此鸟骨质甚密,要打磨成铃想来颇费工夫。”
“可见粽子是诚心谢你。”
龙宿斜他一眼:“谢吾什么?”
“你忘记了?!”剑子略作惊异看他,“狐狸和凶流道干上那回受了伤,正好桐文经过给他治疗——”
剑子猛然住口。
龙宿捏着骨铃晃了晃,闷闷的响,转头让仙凤挂在窗上。
“要送也应该是送给那个人。”他情绪有些低落,剑子后悔说太多,抓起布巾道:“你后面这撮还有点湿。”
擦了会儿见龙宿一直低着头拨弄腕上取下来的珠串,剑子错头看了眼,是串檀木佛珠,配合着每次拨过一粒珠子,龙宿的嘴唇微微开合。
“……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娑诃……”
他在默念《往生净土咒》,剑子悄然坐到他旁边,伸手覆他手背上,良久没有说话。
我得给他找些不伤脑筋的事做。剑子心里想着,并且说干就干。
干过的结果,龙宿让默言歆去疏楼西风门楼立木牌,上书清晰正楷四大字——“白毛勿入”。
仙凤偷笑道:“主人这可是一笔扫平一庭花啊。”
默言歆抱臂指挥应无忧钉牌子,说:“先生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啊——左边高一点,嗯,再低一点,好。”
仙凤抚袖口说:“若是某天我为了件事闷闷不乐,整天都不吭声呆坐着,你会做什么?”
默言歆摸下巴想了想:“和无忧打一架,然后故意输给他被他戳个洞。”
应无忧惊恐万分地回头望他:“表叔我不敢。”
“做你的事。”
仙凤脸色不太好,瞥眼默言歆:“有没有,别的?”
“要不我锄草故意割破手?或者检查屋顶但是失足摔下来?”
仙凤面无表情,半晌道:“就知道不能对你有期望。”
默言歆忽然弹指道:“对了,我可以求主人放你一天假去集市上逛逛。”
“说到集市——”仙凤拍了一下掌,“啊,我想起来托人去买的水粉,应该回来了。”
“你用的水粉不是一直由殿中省女官专门调的吗?”
“哎呀,那家店用的特殊材料不同,殿中省也找不到的。”
“怎么会有儒门都没有的……你小心不要把脸擦坏了。”
仙凤劈手拍他肩头:“乌鸦嘴。”
说着就往里走,默言歆不明白水粉有什么吸引力,但有件事他急着弄明白,于是朝仙凤背影问:“你刚才提那个问题是干嘛啊?”
仙凤略回头,眉眼盈盈道:“先生所想的,大体上和你是一样的。”
“啊?”
应无忧钉好牌子,跑到默言歆面前笑容特纯朴地说:“表叔,你看怎么样?”
默言歆横他一眼:“跟你说多少次了,在这里不要叫我表叔,还有,你领子上的黄点是什么?”
应无忧扯着领口低头看半天:“好像可能是昨晚不小心滴上去的水果汁。”
“怎么这么不注意啊。”默言歆抓开他手把他外衫领子往上提,再捋直拍平,“主人是极讲究仪容的人,你可不能给他丢脸,听见没有。”
“哦。”
“把工具收拾了再打扫一下,我先进去了。”
“表——默大人慢走。”
“什么大人小人,言歆。”
应无忧按照默言歆的吩咐做好打扫,打算回去换身衣服,转头一霎差点失声大叫,剑子伸手撩起纱帘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说:“小伙子,淡定点。”
应无忧贴着墙面点头:“主人,主人说不见——”
“我知道。”剑子看着木牌上的字笑了笑,走进疏楼西风。
龙宿正在庭中轩台上铺了纸描院里木芙蓉,听见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朱红椎帽配鲜绿面纱,龙宿端详许久才道:“道长好品味。”
“怎么样,一丝一毫都没露出来吧。”剑子为了全面展示,稍微转了转头。
“吾应该庆幸没有写上‘白袍素衫者勿入’吗?”
“不要太苛刻了。”剑子摘下椎帽往空中一挥,术法消失,回归一支绿叶红花。
“来,送你画画。”
龙宿挡他手:“野花路边栽,不入王侯家。”
“不能瞧不起野花野草啊。”剑子指头一弹,将花枝插到笔架上,“天下一样的生命,各有各美。”
“道长心中一样的花草,但请道长珍惜,龙宿只见庭中芳菲庭中老。”
“你未免狭隘了”。剑子叹口气,“外面的景色未必不如三尺亭阁。”
“不入吾之眼。”
“别这样冷漠嘛。”剑子低头看他方才做了一半的画,枝头并蒂木芙蓉,一朵昂首向日一朵微侧含羞。
“我记得你以前画过一副并蒂萼叶兰一副合枝翠杜鹃,什么时候也来个三花聚顶,不要让佛剑有被排挤之感。”
“自作多情。”龙宿执扇扇过画纸,“汝怎以为并蒂之中必是汝?而其中亦必有吾?”
“不是的话我可会很心痛的。”剑子下巴贴着他肩线,“算时间佛剑快回来了,我们准备点什么迎接他吧。”
“汝想做甚?”
“给大师办个荤宴如何?”
“吾毫不怀疑,汝往生之后一定会入阿鼻最低层”。
“哈哈,不用等以后,佛牒会直接斩我罪业的。”
龙宿看他的眼神像是说:“汝在外面染了什么病?”
“没有啊。”剑子坦荡荡,“就是太好奇他会带回来什么。”
佛剑一出手,好料绝对有。不管是当年扫平光明大慈寺,从佛龛底翻出主持藏匿的三十万两香油钱,还是后来孤身杀入无情庵,找到密道中被绝情师太与她情人联合杀害的师父骨骸,更或是差点料理掉身中燐菌之毒的一页书时,定禅天的经案下面居然垫着本波罗心经注释全本。
净琉璃法相庄严的脸上露出春风笑颜:“一页书上次失控时砍缺了经案一条腿,吾还没来得及修补。”
手上梵莲一转:“吾这里有本一页书生活纪实,记录着梵天平日种种,偶尔翻读颇有小趣。”
佛剑礼貌地道谢,接到手里仔细看了半天:“果然小趣甚多。”
剑子曾问他:“究竟有什么,让你回想的时候都禁不住唇角上扬”
“佛曰,不可说也。”
剑子更好奇,但佛剑向来意志坚定,任剑子如何启发诱导就是不松口,反来还教导剑子话留三分才是为人之道。
“你哪是留三分,根本是只言两分勾起人家心痒掉坑,太卑劣了。”
佛剑气定神闲:“坑什么的,你还掉得少吗?”
“所以更可气。”剑子哀怨地啃杯子沿,龙宿看不下去:“啃汝自家的去,这是太史侯刚送来的。”
太史侯?剑子想起那个人,问道:“他还安心做他的礼执令?就没想过千里追夫什么的?”
“雅僧佛公子如今自立门户建了无佛寺,每天研习如何让无筝琴发声,此等举动大概是让太史侯寒了心。”
“为什么?”
“无筝琴,只有超脱七情六欲三毒之人方可听闻玄音,太史侯一浮沉红尘中人怎会断了情欲,故而以为佛公子是故意诋辱他,心中更加愤恨了吧。”
剑子的门牙在瓷杯边上敲出很大一声响:“不,我觉得他是以为弦,不,佛公子是在借琴求爱,谁能听出玄音谁就有资格与他进一步说话,哈,我等着看谁是第一个让他脸皮发绿的人。”
“究竟谁比谁卑劣。”佛剑插话道,“明日起我要去穿时空,你们有什么要捎带的,赶紧说。”
“多少年?”剑子问。
“三十。”
“那我没什么兴趣。”剑子啃完杯子啃云片糕,“如果是三百年我就要你去找那个时候的我,叫他写信劝告我什么时候什么话少说,免得又得罪了谁不自知啊。”
他瞟一眼龙宿,后者垂眼平静喝茶。
“龙宿,你呢?”
龙宿放下茶盏摇了摇锦扇道:“看吾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