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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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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烟苑这块地最出名的是它充沛的地热。五百多年前,前龙首在此地建立私苑,龙宿小时候入冬咳喘,总是会被带过来住在引进了地热的房间里调养。前龙首没有紧要公务时便陪他游戏,折了纸莲放于温泉水面上,看那五彩花瓣次第展开,宛如芙蕖绽放,小龙宿偎在他怀里拍手,用稚嫩的声音叫好。
龙宿靠在池子里隐约想着以前师尊对他种种,恍惚昨日情形。
朔月的夜晚悄无声息来临,温暖的池水减轻了血脉里冷冽的刺痛,龙宿默默运气感受元珠状况。师尊留下的为他弥补缺损而灌入的精气渐渐被替化,只剩一道极小的缝隙,当它也消失时,师尊的气息将在他体内完全化去。
龙宿有些迟疑。
仙凤轻声敲门问:“主人,需要凤儿为你准备夜宵吗?”
“不用了,汝去休息罢。”
“主人……”仙凤欲言又止,龙宿道:“无碍,去罢。”
仙凤低头走在步廊上,默言歆从庭院里静静望她,仙凤察觉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抿了抿唇,走到他身边。
“别想了,以你我修为帮不了主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将自己的元珠给主人。”
“傻气,你觉得你的元珠能抵上主人几分?”
仙凤看他一眼,转开头:“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主人吃这么些苦。”
“主人不会让他知道。”默言歆顿了下,“如果是我,也不会想让你知道。”
仙凤挑眉乜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默言歆小紧张一把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最好是没有。”仙凤略昂头,目光似乎穿越繁密树冠远眺迷茫夜空,“言歆,你说如果主人离开了先生,会怎样?”
“没有这种可能。”
“不。”
半晌,仙凤接道:“也许会的。”
谁也不知道慕仙凤是否有预知的能力,章凤族中并没有出现过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或者只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她感受到主人忐忑不安的心情,每当剑子先生到来时浅笑淡语中蕴藏的深切哀伤。
多少次她希望剑子先生能看出什么,甚至她觉得她已经暗示得够直白,可先生依旧无知无觉的。仙凤便有些生剑子的气,在他到来的时候不给他端上香喷喷的糕点,或者放在离他远远的地方,并且只准备主人的份。
久而久之剑子终于感觉奇怪:“仙凤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我昨天有找人捎信说我今天会回来,为什么现在饭桌上只有一副碗筷?好吧,即便是我刚刚才进来,才和你主人和你打了第一声招呼,可你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剑子转头可怜兮兮地看龙宿,“她是不是最近撞到不好的东西了啊?”
龙宿端正坐着,摇扇道:“汝本行不是抓鬼的吗?有没有汝看不出来,吾又怎会知晓。”
剑子脑袋转左转右:“你们都怎么了?我不过回道门料理些事路上又耽误了会儿,才两个多月工夫,你们怎么就,都开始嫌弃我似的。”
“吾并无这样表示。”
“你不表示的时候更可恶,一双眼睛见不到底,我又做错什么了先给我个明白行不行?”
龙宿垂下眼只管摇扇,嘴角带起个似讽非讽的微妙的弧度:“谁又说汝过错,汝这般急着给自己揽罪,不会显得太轻浮?”
剑子脸色微变,仙凤但见他注视着主人的眼神忽而狠起来又忽而淡下来,只不过一个呼吸的空隙,他甩了下拂尘扭头出门走了。
仙凤呆了一下,张嘴不知道该叫哪一个,最后望着龙宿道:“主人。”
“莫管他,给吾盛碗粥。”
仙凤看出他隐隐有怒气,低声说:“粥有些凉了,凤儿先端去热一热。”
“盛粥。”
“凉粥对肠胃不好。”
“粥。”
仙凤抿唇,无可奈何的给他盛了半碗放在面前。
过了会儿龙宿才拿起调羹将粥搅了几回,漫不经心吃一口,慢慢嚼,慢慢咽,像在很庄重的场合上谨慎品尝一样。仙凤莫名紧张,又低眉顺眼准备说话,却见龙宿端起碗一口接一口的把粥吃完了。
放下碗没有语调地说:“撤了,今日吾不想再见人。”
说罢起身回到房间里关了门。
仙凤极少感受主人散发出这么冰冷的气息,一时有些局促有些惊慌,收拾碟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去捡碎片又割破指头。
默言歆赶紧抓她手吮了会儿吐掉血沫,一边掏帕子包扎一边说:“这次不太妙啊,我看先生走的脚步也挺重,到底怎么了这是。”
仙凤抽了下鼻子,默言歆以为是伤口疼,安慰她:“我去给你拿药涂上,马上就不疼了。”
“碗筷是主人交代的。”仙凤委屈地抹了下眼,“我说等先生回来差不多正好赶上晚饭,好久没一块儿吃饭了,可主人说不给他准备……”
默言歆很想揽她细弱的肩膀给她点支撑的力量,又犹豫着应不应该,他内心很纠结,靠近点假装捡仙凤脚边的碎片,仙凤头一歪,正好抵在他肩头上:“借一会儿——不准跑。”
“我没想跑。”
“有,你刚刚缩了一下。”
默言歆再不敢动。
仙凤深深吸气慢慢呼出来,往复几回,渐渐恢复到那个娴雅伶俐的模样。
她抬起头,对默言歆浅浅笑了下,道声:“谢谢。”
“不客气。”默言歆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其实我肩膀一直都空着你如果还需要的话——”
“硬邦邦的。”仙凤蹙眉瞟他一眼,“快拿扫帚把这儿打扫了,我去沏壶茶。”
她端着托盘出去,默言歆咚的坐到地板上,脑子里回荡着那句“硬邦邦”一边揉发麻的脚。
仙凤捧茶在外间站着,想了想蹑手蹑脚走进几步,隔着墨竹帷屏窥探里面情形。
天色擦黑,里间没有点灯,昏暗迷蒙看不清,仙凤微探头,听见床上微小的翻身时衣袍摩擦的声响,就小声问:“主人想用点茶吗?上回佛剑大师送来的麦芽茶。”
没有回应,仙凤想到主人刚才说不见人的话,连我也不想见吗?以前闹最凶的时候也不这样。
她出去将茶放在桌上,觉得不大对劲,再返回帷屏边唤声主人:“入夜风凉,凤儿进来掩上窗行吗?”
良久,传出微弱的一声“嗯”。
仙凤过去掩窗,再转身歪头望床的位置,龙宿繁丽漫长的外袍下摆拖坠在床边,还有银丝攒起来的衣袂悬挂着。仙凤轻轻靠近床,捧起袍摆道:“主人,让凤儿为你褪了外袍吧。”
龙宿不语,仙凤略发愁,膝盖抵着脚榻挪了几步,随即感受到龙宿隐隐坎坷的呼吸。
“主人?”仙凤唤了两声,转一下眼,摸着龙宿斜搭在床边的手。
热得不像是正常的体温。
仙凤赶紧探了探大略脉象,急着出去叫人熬药汤,又回来除掉龙宿身上那些累赘,拖过被子给他盖好。
龙宿似乎醒转,含糊地说:“凤儿。”
“在。”
“累了。”
“主人好好休息,凤儿在这儿陪着主人。”
龙宿微摇头,又昏昏沉沉睡去。
接着两天龙宿便这般长时间昏睡着,偶尔醒来,仙凤喂他些药汤,说上几句话。
太医官已经快到退休年纪,夜里被急匆匆叫过来,走得气喘吁吁的,搭脉问诊一番说:“这是气郁于胸造成积食,唉,这么大个人老让人不省心。”
“可是主人体温忽高忽低的。”
“嗯,血气有些不调,我开一剂药每天三次,吃个两三天就能好了。”
“真的?”
“小丫头,我认识他的时间比你长得多。”
“所以才有古怪。”
“哎,仙凤,别以为你最贴他心就有多了不起,我一个老人家被你这么蔑视,是会很伤心的。”
“老太医您是折杀凤儿了。”仙凤转他身后给他捶捶肩,“都是看着主人难受凤儿心里急,您老好心快给开方子吧。”
“你这个机灵鬼。”太医官坐到桌边提笔刷刷几下,“就照这个。”
仙凤刚要拿起来,太医官压着她手悄声道:“切记不可让他妄动真气。”
仙凤惊疑地看着他,他捋了捋银丝一样的胡须:“你我都是为他好。”
太医官又四处望了望:“怎么不见宫主?我来路上听说他回来了的。”
仙凤叹口气,摇了摇头,只叫道:“言歆,快去煎药。”
太医官留了半日,龙宿醒来一次看见他,却对凤儿说道:“汝去传吾旨意,陆华娥的任命即日起效,让她明日便赴殿上听政。”
“——是。”
仙凤退出时一并遣下数位随侍只在外间听候,见她走远太医官才开口道:“龙首明知道不可轻易动气,还做出如今局面,实在不应该。”
龙宿并不十分清醒,模糊答道:“族里有些动荡,门中又不安生。”
“说些僭越的话,蒲牢想反不是一两天的事,他们借叶口月人指责龙首那是司马昭之心,自有剩下八族去应付。再说天章古圣阁,既然已交给剑君十二恨去查,该怎么料理他自有分寸。现在九皇座龙气动荡对你身体伤害甚大,最是要重点应付,你还去管那些?!”
龙宿闭一下眼:“师尊交予吾手,吾不得弃之。”
“所以命也可以不要了?!”太医官背手走了两圈,瞪眼吹胡子道,“还有那个人,他是不是气你了?还跟老夫保证好生看顾你,混账东西!”
龙宿渐觉精神不济,勉力道:“道门照管的地方出事,又传出以前封印的鬼王乱世,不好过,现要他强颜欢笑,吾也难受。”
“然后呢,你将他气走?”
太医官斜了一眼,龙宿已经合上眼,嘴唇无声地喃语。
太医官只能沉沉叹气:“死脑筋的孩子,和你师尊还真像,真希望你的命能比他好一点。”
他走至床边,单手隔着被子覆在龙宿丹田之上,慢慢运气灌注,龙宿体内的元珠感受到外来的绵和的真气,自然而然地吸纳着。
龙主的元珠之所以珍奇,便在于可以容纳一切外来精气并转化入自身,如此一来,不论针对龙主发动怎样的攻击,对手施放出的真气反而被吸纳过去增强龙主元珠的力量。
昏睡中的龙宿不安稳地皱眉。
元珠虽然几近复原,然而力量太弱了。太医官想。
他所灌注的真气是与龙宿自身属性最贴近的,可只被龙宿的元珠吸纳了一点便无法再转化。
一方面,龙宿如果运用真气,自然是要消耗元珠力量,另一方面,他的元珠不能很好发挥特有能力,入不敷出,结果只能是体内的元珠越来越衰弱,最后不可避免的提早夭折。
那时候,龙宿甚至连一个普通人类也比不上,更可能朝夕间魂飞魄散。
太医官猜想他是否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边收气,眼神慈和又难过。
“如果当年我稍微有些担当,而不是像个懦夫似的逃离天龙……嗯,说不定也没有你。”太医官喟叹一声,“但是龙宿,我心依旧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