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忘多情》小三儿

58、五十八

　　第二天龙宿告别佛剑分说，随即按照盘算好的重返儒门天下执掌大局，楚君仪依旧回六庭馆任职。有段时间未能亲自调教学员，教母自叹竟似荒疏许久，便以比过去更加严苛的目光规范教学，导致本期进修生中有一半支持不住退学。
　　来年春季里，儒门天下更替了六位儒尊。新任的儒尊中有位年纪不过六百七十多岁的，因才学格外出众被龙首特别提拔，创下历代儒尊中最年轻的记录，并且相貌俊雅气度潇洒，剑子欣慰道：“老人团里终于来个能看的了。”
　　以貌取人固然不好，但每次聚集商讨时可以见到更加朝气飞扬的面目，的确令人心情舒畅。剑子挺赞赏龙宿这次力排众议的决定，唯一担心这位“历来之最”会否顶不住各方压力，龙宿淡笑道：“汝可知他过去学海无涯中的称号？”
　　剑子好奇。
　　“铜豌豆。”
　　“哈，哈哈——”
　　没过两个月听说铜豌豆走夜路被围攻，铜豌豆毫发未伤，围攻者遍体鳞伤。又过三个月，有人呈送铜豌豆“人神共愤十宗罪”，少陵御史亲自去调查，件件都扭曲事实或者牵强附会。
　　类似事件持续了十多年，结果只是铜豌豆的根底越发稳固。
　　剑子知道其中有些是龙宿授意，看可见他对此人之欣赏与信任。
　　龙宿难得信任一个人，还放在这么高的位置上，比如桐文剑儒跟了他两三百年现在不过掌管着应急外务部，除了哪里闹事哪里站，还负责查探各方情报，听起来就是个苦命差事。可桐文剑儒心态好也喜欢自由自在四处跑，何况在外面还能兼职赚点小外快。
　　那天他拿了书坊老板差他的一个月稿酬，揣到怀里想是现在回转儒门复命还是找家酒楼稍微喝一杯，转头的工夫望见了剑君十二恨。
　　“剑君。”桐文剑儒叫了声，剑君四下打望了一下才看见他，道：“原来是桐文大人，你怎么在这里？是回去还是出去？”
　　“正在想。”
　　“可巧我要找个地方吃饭，一起么？”
　　桐文剑儒点头：“喝酒？我请客。”
　　剑君十二恨闻言毫不客气，手指前面最华丽一座楼：“我早想在那里吃一顿了。”
　　桐文剑儒向来豪爽，眉头都不皱一下，进去招来店员点了满桌菜，再开陈年烈酒，剑君十二恨这顿吃的十分饱足。
　　在外人看来，桐文剑儒温雅端和气质卓越，出手阔绰不眨眼，怎么着也是位富家公子。反观剑君十二恨，相貌还算英俊不凡，可是那一身行头，衣服不知穿了多少水，鞋尖全是泥点，披风底下还破了几个洞，就是个落魄武生大概也比他收拾的得体。
　　酒楼里坐他们周围的几桌窃窃私语，有位姑娘也许年纪小经验浅，甚至对着剑君十二恨背影鄙夷的哼了一声，如果遇上刚出道的剑君十二恨可能一句“你不值得出剑”给鄙夷回去，但现在他脾气收敛多了，什么回应都没有，和桐文剑儒聊最近手上的事。
　　自从鬼楼被撞破屋顶跑了些恶鬼出去，从各地陆陆续续传来离奇古怪事件，比如秦假仙跑到希罗圣教非说自己是前任优童孟德文，既然未婚妻和别人私奔了他要女代母嫁；比如苗疆突发灭族惨案，自称是凶流道的人抓走云袖威胁乱世狂刀，最后残忍地当着被挑断手脚筋脉的乱世狂刀的面奸杀云袖；再比如剑君十二恨这次行动的目标，表面风平浪静的三槐城。
　　二儒辅徐行暴毙，陌上尘的报道书里描述为“原三儒辅冷非颜恶灵脱出鬼楼之报复行为”，龙宿看过扶额暗恨道：“这三兄弟还有完没完？！”
　　当然没完，几天后三槐城又传回徐行复生的消息，并称徐儒辅坚持自己是冷非颜，附身其上只为正自身之清白与二哥之冤情。
　　龙宿捏报告的手微微发抖，拇指位置差点戳出一个洞，良久才叫来剑君十二恨交代他去调查这件事。
　　剑君十二恨甫见外表徐行内在冷非颜的这个男人，额头直冒汗。
　　他正用一种柔情万种的眼神看自己的手，时不时又眷念又小心翼翼地右手摸左手，再翻过来左手轻捏右手指尖。
　　剑君十二恨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是这般恶心巴拉地自摸？
　　不由自主打个寒战，剑君十二恨强制压下想抽身奔走的冲动，开口询问事件过程。
　　冷非颜讲得比较慢，中间显然夹杂了许多个人情绪。说到徐行见他死去的表现，“他惊讶惊愕惊慌失措，陡然扑来将我搂在怀里……他的怀抱真舒服啊——”，剑君十二恨咳嗽一声。说到他重见徐行却是渐渐冰凉的尸体，“我还没有对他说我从来不恨他我愿意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与他相濡以沫”，剑君十二恨咳嗽两声。
　　“后来我进到他的身体里，那种感觉你能体会吗？不，你不能。你没有经历过情在心中口难开的酸涩，没有经历过一次又一次阴阳相隔的苦痛，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却无法再令他听见。我曾经以为我终于能接触到他的身体——兄弟若干年我们连一次的赤袒相见都没有过——然而，想象中温暖的体温，温柔的抚摸只能是自己对自己的抚慰……”
　　毛的，他竟然真的自摸了！剑君十二恨觉得脑袋上腾得冒烟了。
　　沉浸在悲剧情感中的冷非颜是没有观察力的，他忽略剑君十二恨接二连三的咳嗽，自怨自艾地描绘出一副多情儿郎与生命中那颗歪脖子树交错而过的遗憾悔恨。
　　“如果我能更坚强点，如果我能更坚决点，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一次，我一定会对阿行说出我全部的情感，哪怕只能得到他无言的回应，我心亦安。”
　　冷非颜垂下徐行的眼皮，闪烁的眸光里流露出缱绻悱恻的波纹，配合徐行平凡的中年大叔脸，整齐的两撇小胡子，剑君十二恨终于忍耐不住，弯腰蹲在屋角干呕。
　　事隔多日回想起来，仍是由骨子里发出一阵战栗。
　　桐文剑儒拍了拍他肩，给他倒满酒说：“当做噩梦吧。”
　　“我从来没做过这么可怖的噩梦！”剑君十二恨一口闷掉酒水，烈酒入肚，一瞬间的刺激感让他回复几分平静，“你是没亲身体会到那气氛，我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两层。一个大男人，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表情动作，娘啊，徐行他们还跟他结拜兄弟，他们脑子里究竟灌了多少豆浆啊！”
　　桐文剑儒只有安慰他：“好在人已经交到天章古圣阁了，再恶心的也不是你。”
　　“事情一天没结案我终究还得再见他。你知道法朝官判他入问心囚时候他说了啥？‘我早抛却生死之问，心中但有情意，也在鬼楼千万个日夜中详细剖解。我冷非颜但为二哥之冤屈我之清白，还有面前这个真正伪君子之险恶问天下，公理何处寻，公平何处在？！三槐城中众儒生将见证我之深情厚谊。’我呕，他到底想让那些儒生见证什么样的情谊啊——”
　　桐文剑儒已经找不到词句安定剑君十二恨濒临掀桌暴走的心情，想半天才说：“我曾经去过几次三槐城，发觉有个化名‘相思瑶琴’所著的小说最畅销。偶尔翻了几本，差不多都是一个婉约动人天下无双的姑娘为主角，各种各样风姿出众的男人争来斗去，她站在旁边望月泣泪望花呕血自叹‘你们为何要如此妾身好生为难’之类的。自从冷儒辅过世后没有再出过新本子，照你几天的描述我有种奇妙的猜想——”
　　“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剑君十二恨飞速阻止他，回头高声叫，“小二再上两坛酒！最烈的！”
　　大醉一场，剑君十二恨头疼欲裂但心情舒畅许多，他和桐文剑儒一道回儒门天下交代了手里事务，又一并接受龙首召见。
　　进疏楼西风前桐文剑儒打量他已经磨出毛边的下襟，说：“你换身衣服吧。”
　　剑君十二恨浑然不觉，还反问道：“为什么？”
　　即使同僚了近两百年，桐文剑儒还是没想通素来以华丽著称的儒门怎么会培养出了剑君十二恨这种不修边幅的人。他默默想，每次见到剑君的时候，龙首心中是怎样感慨，又是怎样辛苦压抑着将他拍飞的冲动的啊。
　　为了稍微替龙首分担些忧愁，桐文剑儒强烈要求剑君十二恨先回家换身比较体面的衣服。剑君十二恨相当不理解，但看在桐文剑儒拿一张俊俏小生脸说些太婆大姨妈的话的份上，还是带他到儒门分给他的住所，等桐文剑儒翻遍他箱子里柜子里所有能穿的衣服之后，几乎绝望了。
　　“剑君，你多少年没添置过新衣了？”
　　剑君十二恨抬头努力回忆，桐文剑儒颓然道：“不用想了。”
　　“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啊。”剑君十二恨看着被翻得到处都是的衣物说，“又没烂到袒胸露背，几个小洞补补就好了。”
　　“你每年那么多薪俸呢？化哪儿了？”桐文剑儒扫视他除了必需的陈设可外以用家徒四壁形容的房间问。
　　剑君十二恨陡然眼中放光，将剑架甩到面前：“看，都成了我的宝贝！”
　　他很得意自豪地给桐文剑儒展示：“这把市价十万白银，老板给我八八折，多漂亮的剑纹啊，割皮不沾血。这把少说也是十万二，但我帮了原主人大忙，六万五半卖半送，它的优点是刺招特别省力。还有这把——”
　　桐文剑儒抓着他的手，无语凝噎：“我懂了。”
　　剑君十二恨路遇知音般反抓他：“桐文，原来你也是个爱剑之人。”
　　桐文剑儒咬着下唇点点头：“动作快一点，龙首那边要迟到了。”
　　剑君十二恨收拾他的宝贝剑架时，桐文剑儒挑了两件最完整光鲜的衣服丢他，剑君十二恨此刻对他态度大好，立刻换上，桐文剑儒又找到半把木齿梳给他顺了顺头毛：“好了，快走。”
　　龙宿见到“有点人样”的剑君十二恨，望着桐文剑儒略笑：“汝费心了。”再对剑君十二恨道，“汝之报告书和天章古圣阁上呈的有所出入，吾希望一个月后能得到最终结果。”
　　“属下领命。”
　　“桐文，邪能境那边动向如何？”
　　“阴阳师和步怀真达成合作协议，目前没有明确动作，但近来邪能境频频被一个变幻莫测的男人骚扰，据说他是阴阳师的，呃——”
　　“地狱人形师？”
　　“是。”
　　“从鬼楼中脱逃的，真是各种货色。”龙宿支颌摇了摇扇，“希罗圣教那边呢？”
　　“优童遇害，据说凶手是素还真之子素续缘。为了这事圣女和圣主的关系闹得很僵，所以才导致往年由圣教提供的药材迟迟没有送达。属下已经面会青衣宫主，希望她能进谏圣主内务不可耽误外事，儒门天下与之合作多年，过去他们多次翻修殿所经费不足时，都是由儒门无息借贷，甚至赠送数目不少的珍贵珠玉以为装饰。”
　　“后一句可省矣。十日内她们若不运抵，就维修儒门与之相通的道路。”龙宿微合眼，“汝等一路奔波，早些回去歇息罢。”
　　“属下告退。”
　　龙宿唤来仙凤道：“明日吾要前往龙烟苑，汝做好打点。”
　　又问蒙山飞燕何在，仙凤抿嘴道：“主人不是让他回家养病么。”
　　龙宿想了下：“吾倒是忘记了，可有谁去探望？”
　　“寻花昨日去了，回来说飞燕右边眼睛肿得桃子般。”仙凤扑哧一笑，“依他们俩的性子，当场一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