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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四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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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城池里的天龙后人虽然离开故土多年,但大多数风俗习惯还是代代流传下来。
元宵当日城里主要街道都挂起花灯彩带,显得喜气洋洋。卧江子和师兄弟们白天逛了逛,大致踩好点,预备晚上到这几个地方详细看。
作为狐族养子的银狐心不甘情不愿地陪族长来到刀城,面前那么多脸他只觉得像无数馒头包子猕猴桃,看得眼晕,找个借口溜出来到街上透气。卧江子和师弟说笑没注意,一头撞上银狐,低眉顺眼地道声歉,银狐蓦然捏住他下巴略抬起看了两眼。
“我好像,见过你。”
卧江子眼神比他好,记忆力也比他好:“新年那天,壮士来找兄弟,高台上也这般捏过在下。”
卧江子不动声色扒开他的手,银狐又凑他身上闻了闻,想会儿说:“嗯,是这个味儿。”
“壮士。”卧江子略退身避让,银狐抱臂歪着头,喃喃道:“奇怪——”
卧江子对自己说,这不是说我,赶快走。
于是淡笑着拱手道:“在下尚有事待办,壮士请。”
“慢着。”银狐抓住他,“你叫什么?”
“呃——在下卧江子。”
“好,我记得了。”银狐的眼神,惊疑里带着微弱的希望。
这个眼神困扰了卧江子许久,期间银狐又跑城里来“邂逅”他数次,某天卧江子忍不住问他:“壮士,我们已经喝了五壶茶水了,而你从第一杯开始就盯着我看,究竟在下脸上有什么?”
“有眼睛鼻子,和嘴。”
废话。卧江子在心里翻个白眼,“在下的面貌就这么得壮士欢心?”
“跟馒头包子猕猴桃相比,是的。”
这是些什么?!卧江子继续心里翻白眼:“壮士看够没有?在下还要到城外巡视。”
银狐干脆道:“我陪你。”
卧江子捏扇柄的手指指节微泛白:“在下以为不用麻烦壮士了。”
“不麻烦。”银狐站起来斜眼看他,“还不走?”
卧江子眉头皱了皱,心里的白眼都翻破了。
卧江子不想再和这个“有毛病”的壮士往来,他和守门兵将的关系不错,就拜托他们如果看见银狐进城来和他打个招呼。守卫打量他一眼,了然状点头:“你欠了他很多钱?如果数目不是太大,我们可以想办法给你凑凑。”
“不不。”卧江子连摇头,“我从不欠人家钱的。”
守卫目光霎时一转,随即低声道:“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罢用“大家都是过来人”的沉重神态叹口气,再拍了拍卧江子肩头:“放心吧,他毛一现,我们就通知你,只是,唉,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如果还有点感情,就摊开说清楚吧。”
“摊开说什么?”卧江子觉得有必要搞明白其中深意。
“一时冲动这种事我也干过,毕竟是男人嘛。”守卫目光深邃望天边残云,“想当年,我和她都年少,茅草堆里情热纠缠,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那细腻的皮肤,像老王绸缎铺里最高级的丝绸,我摸了又摸,摸了又摸——”
“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卧江子急忙打断他,脸上露出少有的愠怒神态。只是眼睛瞪大了点,牙关咬紧了点,和平时温文尔雅的样貌向比较,更显得生气十足,守卫不禁看得有点痴,脑子里微动了个小念头——
“真想压倒就上。”
或许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一点内幕,卧江子落荒而逃。
逃避不代表懦夫,或许它带给智者的是翻盘的机会。
卧江子苦苦思索怎么样向守卫澄清事实,还有怎么样彻底摆脱银狐。
在他转身而跑的一刻,守卫从不切实际的幻想里惊醒了,顺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怎么能对专程赶来援助的道长有这么龌龊的心思……可是,真的好想……
此后,他每见银狐都眼露恶意,银狐毫无察觉似的照常进出。
差不多有一年的工夫,银狐都找不到卧江子。城主说道长忙,道子说卧江子在睡觉,殿里的人说先生去后山检查了。
银狐满城跑,前面后面里面外面,又到冬至天,银狐爆发了,唰一声抽出红狐刀呲一声插进祭台:“今天搞新年祭奠他还敢不露面!”
“呃,呃……”道子们忍住想抱做一团颤抖的冲动,“粽子,不,卧江子他感冒了起不来,城主也知道。”
三双眼睛整齐扫向城主,城主略咳:“事实确实如此,早上还派了大夫——”
忽觉旋风过境,眨眼不见银狐踪迹,众目睽睽之下,城主咳嗽一声:“祭奠继续。”
大家集体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速度换了张祭台,主祭找到祭文被打断处,清了清喉咙再次念起来。
银狐轻车熟路摸到卧江子房间,后者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听到动静有气没力地问:“谁啊?”
银狐不答话,径直走到床前停下来,卧江子头晕眼花只看见大概人影子,模糊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银狐摘掉毛手套,软乎乎的爪子往卧江子额头上一搭,眉头皱起来:“好烫。吃药没有?”
“嗯——”
银狐看床头有水盆,枕边有布巾,想来卧江子的师兄弟走前有给他冷水敷头,但他脑袋动过,布巾就掉在了枕头边。
银狐重新拧了布巾搭在卧江子额头上。卧江子时睡时醒,醒来时眼神也是虚的,偶尔嘴里哼唧,听不懂说什么,银狐顺口“嗯,嗯”的应声。
祭奠快结束的时候,一个道子回来,端了碗稀饭进来,见到银狐愣了一下,银狐抬头望到一颗馒头脸手里端着稀饭,就接过碗说:“你可以出去了。”
上午被惊吓到的余韵还在,道子丢下稀饭就跑。
银狐冷笑,跑得那么快,狐族又不吃活人。
他舀了一勺稀饭往卧江子嘴里塞,卧江子人还昏沉着,粥汤顺着嘴角淌,银狐本来就没什么耐心,给他刮了两下,坐到床上扶起他靠自己身上,然后捏他腮帮子让他张开嘴,端着碗直接往里倒。
卧江子呛到了,猛咳几声,银狐不耐烦地拍他胸口。
生病的人真麻烦啊。银狐想,抬起皮毛袖子擦了擦卧江子的嘴道:“算了,等你醒了自己吃。”
银狐又将人放回床上,歪头摸了摸自己下巴,过会儿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另外一个道子在门口大叫:“你要干什么?”
“闭嘴。”银狐掌气一扫,大门嘭得关紧了。
道子抓着头发“啊啊”两声:“师兄啊——”
他跌跌撞撞冲出去找援兵,大家同情地看着他,拍他肩说:“想开点吧,那家伙的心思人民群众早就晓得了。”
只有城主烦恼地想:“该给狐族族长送聘礼,还是嫁妆呢?”
实际上,银狐只是单纯抱着卧江子睡了一觉,等卧江子发了一身汗,又爬出被窝四处找能给他替换的衣服。
第二天卧江子清醒了,银狐臭脸一张在他床前抱臂而立:“醒了?”
“……嗯。”
“饿不饿?”
“……嗯。”
银狐端了碗稀饭:“吃。”
卧江子忽然就认命了,除了爱盯着他看的毛病外,银狐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而且——毛茸茸的耳朵毛茸茸的尾巴都那么可爱。
卧江子趁着还是病人的身份向银狐提了个小要求:“可以摸下你的耳朵吗?”
银狐迟疑片刻,坐到床边把脑袋凑到卧江子面前。
“好软,好绒。”
顺势又往他耷在被子上的尾巴上摸了几把。
卧江子没发觉他每摸一下,银狐身上就小抖一下。
如果在春天,这些动作与求欢无异。
可卧江子人长大了,天然呆的秉性没有消减,他毫无自觉地摸了又摸,还感叹说:“你用什么洗澡,毛这么顺,还有点淡淡的,像青草的味道。”
“——不喜欢?”
“喜欢。”卧江子弯眼笑道,“小时候我可喜欢抱狗啊猫啊的,可惜门规不准私养宠物,我就偷偷跑后山上摸那些刚出生的小崽子,软软的柔柔的……”
门外准备进来探视的城主嘴角一抽,悄悄跟身边人说:“还是办聘礼吧。”
卧江子完全康复了,在城里逛了几圈才觉得大家的眼神有些古怪,他问身边的师弟:“我生病时候发生什么大事了?”
师弟嚅嗫着不知怎么解释,心里默默流泪想,你自己干的事怎么问我?
过了几天,卧江子对这些古怪眼神习惯了,安慰自己说,可能是没出席祭奠的缘故。算来结界已经稳定,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他和同伴商量返回事宜,银狐路过听见,破门而入大声道:“你要走?!”
卧江子望他一眼:“事情办完当然就回去了啊。”
“你再说一遍?”银狐恶眉瞪眼,那三位道子回想起不堪往事,瑟瑟发抖。
卧江子也想起非常早之前的令他不安的情绪,端在手里的杯子啪嗒掉落,随着这声音人也滑下凳子坐到了地上,师兄良心发现,赶紧伸手扶他,可他好像被雷打了一样蜷成一团抖个不停,眼睛里似乎空空荡荡的,又似乎浸满了恐惧惊慌。
银狐懵了:“你怎么回事?”他抬头问那几个,“他咋了?”
师弟一片茫然,亏得师兄有经验,说道:“他犯病了,一被吓就这样。”
银狐见过被吓到哭爹喊娘屁滚尿流的,没见过被吓成他这副德行的。
师兄简略讲“他在道门修行时就有这毛病,不用太在意,丢床上明天就好了”。
师兄正欲拖起卧江子,银狐插上来,卧江子被他一碰抖得更厉害,嘴里嘀咕着说:“走开,走开。”
“还是我来吧。”师兄把卧江子拖上床,扯被子盖住,“好了,大家都出去吧,有什么事明天继续。”
卧江子早上起床,头有点昏,只记得和师兄弟讨论回道门的事,后来发生什么又怎么在床上,完全想不起来。他去开门,银狐身子一歪栽进门里。
“你——”卧江子低头看他,银狐躺在地上龇牙吸了口冷气:“啊,你醒了?”
“你坐门口干什么?”
“我想坐要你管。”银狐翻身起来,拍了拍灰尘,小心翼翼扫他一眼,“那个啥,我给你带了点野果子。”
“嗯?在哪儿?”
“呃——”银狐挠头想了下,“晚上饿,吃完了。”
卧江子面无表情,稍顷,“噗”一声笑出来:“你把给我的果子吃了,我吃什么?”
银狐有些懊恼地说:“我再去给你摘。”
“算了。”卧江子拉住他,“壮士不嫌弃的话,我请你吃早点。”
坐在街边摊子上等面条起锅的空闲,卧江子问了个疑惑很久的问题:“你眼神是不是天生有异?看不清人长相?”
银狐埋头数桌面上纹路,卧江子内心明了,淡笑道:“据说我也有个受惊失忆的毛病,不知道是不是天生,不过可以算和你扯平了罢。”
卧江子其实早晓得自己有个毛病,同门忌讳不想让他知道,但他早就模模糊糊觉得有时候不对劲,比如今天早上的状况。然而他心态好,师兄弟爱护他希望他没烦恼,他就无忧无虑专注自己爱好的事。
银狐却相反,他常为自己的毛病苦闷,懂事之后被嘲笑过几回便刻意地掩饰,他嗅觉格外灵敏,就靠着气味记人。他没有卧江子的洒脱,不管熟不熟的人,谁敢拿这件事开玩笑他一定拳头招呼。他原本以为,一辈子就模糊下去了,还不知道以后得揍多少人。
可最近他找到了一个,恐怕也是全天下唯一一个能让他分清眉毛鼻子的人,随着相处时日增多,那人的面目越发明朗。银狐没有能比较的对象,只有根据周遭群众的反响默认他长得还顺眼,身上味道也干净。他听道子们私下“粽子粽子”的叫他,偶然想想,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跟自己说,真有那么点贴切。
别的狐狸爱不爱吃粽子银狐不知道不关心,他小时候是挺喜欢的,现在遇见卧江子有些回到无知童年的感觉,为了保卫这个独一无二的粽子,银狐说:“以后跟我混吧。”
“我卧江子全能无敌,干嘛要跟你混。”卧江子哼一声,“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他压低声音说,“狐族闻起来都是一股骚味,你怎么分辨?”
“人还都张一样的眼睛鼻子,你怎么分?”
卧江子略一想,了然,真诚的称赞他:“壮士好鼻子。”
银狐向来对赞扬不置一词,理所当然转开头:“老板,你面条要煮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