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忘多情》小三儿

40、四十

　　极道天权的身世来历是个谜。他武功高强老谋深算，在冥界的地位很微妙，四无君没事的时候想不到他有事的时候不愿想他。而他似乎很乐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凡是不顺眼的直接拍过去，凡是有兴趣的直接抢过来。
　　早在阴阳师刚入冥界的时候，极道天权便与之交好——对此事外界的评价是，又一个为美色折腰的色老头。
　　极道天权很憋屈，虽然他外貌是老了点粗了点，但他绝对肯定自己的内心永远年轻如三八。再说了，追求美有错吗有错吗还是有错吗？
　　敢说“有”老子抽死你。
　　阴阳师仿佛对极道天权“两个凡是”中体现出来的狂傲作风很欣赏，也许带着点羡慕意味。他在冥界安定之后多次请极道天权喝酒，不管是辣烈的烧刀子还是绵醇的女儿红，亦或果香扑鼻的异域清酿，阴阳师不择酒，有什么便拿出什么来招待，极道天权也毫不客气。
　　阴阳师和人形师的纠葛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认为阴阳师在私生活上太不检点，只有极道天权敢站出来说：“你们爬墙钻洞的时候就检点了？！凭什么管别人！”
　　阴阳师觉得他不应该这么直白，极道天权满不在乎道：“狗娘养的只听得懂狗话。”
　　人形师二度送阴阳师归天，在某种程度上也有极道天权和阴阳师走得太近的缘故。
　　不过，阴阳师坐上邪主位置之后极道天权就很少和他见面了，理由是，“你坐得高了我就站远点看，不然我怕头会晕”。
　　听到阴阳师再次殒命时，极道天权已有大半年没见过他，就记得最后一次会面阴阳师形容稍显憔悴，带着颓废里夺目的美，满头银色发丝披散在肩背上，更长的部分蜿蜒于地，月光下像无数扭曲盘旋的蛇。
　　阴阳师说：“生命之引人入胜，来源于短暂与无奈，人生一度如露如新月方可流芳，太过漫长，是死潭之水无向之风，徒留冰凉的绝望。”
　　阴阳师说话总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极道天权没往心里去，岂知竟然是他所听到的最后一段话。
　　“算遗言吧。”极道天权说，“既然他想死想得发狂，为什么要救活他？你这是真残忍不解释。”
　　苍微微一笑：“汝想是鬼楼垮塌恶鬼乱世好，还是牺牲一个阴阳师好。”
　　“……我还是觉得太不人道，不，我不同意。”
　　“他是汝绝对不可伤害的人吗？”
　　极道天权沉默。
　　苍当他是同意复生阴阳师，叮嘱了句：“小心不要再露出耳朵和尾巴，吾好不容易才给汝收起来。”
　　然后苍就收了灵识，翠山行在旁边说：“师兄你是在逼他。”
　　“不逼他就是在逼吾。”
　　翠山行为他披上斗篷系上系带，一边说：“师兄为什么这么看重鬼楼？”
　　“……因为，那里面有吾不愿再见的人……”
　　翠山行一时怔然，苍神情寂寥地望了会儿阴沉沉的天空，回头瞟一眼翠山行，目光瞬间轻佻：“吾骗你的。剑子要向他家那位邀功，作为朋友不好不积极相助。”
　　翠山行吁口气：“但是动用安插冥界那么多年的极道天权，合适吗？”
　　“吾当年渡他为人时便明言，吾借他百年修为强化为人，但须心如磐石才能稳固功体，否则不仅百年修为化为乌有，甚至形体不存，可他现在，已然动了感情。”
　　苍懒散时一派温和，真正为人处世却算的上冷酷无情，这点倒和龙宿有几分相似，难怪能够聊出繁花朵朵开。
　　此后，极道天权按照苍的计划，一步步胁迫鬼隐找回阴阳师遗骨，又亲自去抢来了尸根。
　　阴阳师毫无悬念的重生了，极道天权不知道心里究竟该喜该悲。
　　刚苏醒的阴阳师神情呆滞目光空洞，瑶琴巧韵一边收拾施法工具一边说：“烙骨重生就是这样，多吃几个生灵泡几天阴气池就好了。”
　　她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极道天权愤道：“你当他是邪主吗？！”
　　瑶琴长老微诧：“他当然是邪主，而且又不是头一回，邪主应是习惯的。”
　　说着转身吩咐手下去黄泉道上抓几个生灵，特别吩咐，“要新鲜的，越鲜越好”。
　　“习惯你个妹！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利欲熏心争权夺位，他为什么会不断复生！”极道天权嚷嚷。
　　“请注意你的态度。”瑶琴巧韵乜眼看他，“不要以为是邪主的朋友就恣意狂傲，四无君可以忍让你不代表邪能境看得起你。要么，呆在这里闭嘴，要么，请离开。”
　　事后阴阳师辗转知晓了此次冲突，淡漠寡情的对极道天权说：“好友何必动怒。自习得烙骨大法的时刻，吾之天命已注定，复生两次三次和二十次三十次没有区别，除非有人嚼了吾的骨头，终究无法抗拒。”
　　邪能境没有任何昆虫鸣叫，只有野鬼呜呜的哀号。阴阳师做了许多玲珑法阵布置在春秋两不沾，乘风吹拂而来的鬼号只要穿过法阵，就能转变为人界夏夜随处可闻的虫鸣。他还给鬼火罩上邪阳咒，鬼火不再是冰凉凉的蓝荧色，反而展现出一种少有的暖黄色泽。他用幻术给枯木具化出绿叶粉花，鬼气荡漾过来，它们如三月娇嫩春樱，不堪弱风的摩挲。
　　阴阳师花费了很多的心思和灵力，企图构建一个符合人界审美的私人场所，也许是为了体现他对过去生活的眷念，又或者是无言静默地抗争。但现在他倦怠了，毫无实际意义的自娱自乐更显得可笑可悲。
　　他撤销了法阵摧毁了幻境，让依旧阴森冷清的鬼火在四周漂浮，照得他的脸尤其苍白寂寞。
　　极道天权不能忍耐这种看不见尽头的无奈，然而他束手无策。
　　他预见到自己必将毁灭的下场，那将是形散灵绝的未来，但还有一段时间，他想，我还能为他做一点事。
　　“你有什么愿望吗？”极道天权问。
　　“事到如今——”阴阳师意兴阑珊地回答他，“汝愿偶尔往来走动便好，其他的，都与吾无干了。”
　　“不会，不会……”极道天权喃喃自语，忽而提高音调，“鬼隐那般对待你，你心里没有半分怨恨吗？”
　　“怨啊仇啊，在永生面前譬如沧海一粟。即便他如此的阴诡诈卑劣，于吾眼中只是丑态毕露。吾此次虽复生，但体内元果不慎遗失，现时但觉身心疲倦唯想歇息一场。让他在前面跳吧，邪能境不能太过无聊，否则真是静谧死水了无生趣。”
　　极道天权默默离开春秋两不沾，鬼风阵阵，阴冷彻骨，他打了个哆嗦，忽然间发现，自己是否真正认识过阴阳师。

　　剑子对冥界的了解大部分来自苍，因为苍安插了极道天权。如果极道天权不在了，他相信玄宗一定还有别的暗椿。
　　像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道门也往各个门派帮组里布置了眼线，这个世界上你不了解别人就只有被动挨打——顺便说，道门素来不支持群殴，只默许过“惨无人道的围观”——如果莫名其妙被打了还找不到借口还手，那更是窝囊。
　　秉承这一信条的道门派出去的卧底不仅遍布华夏大地，即便是天外南海那种人人以为是世外蛮荒的所在，自然也有几个，其中的佼佼者是一位名叫卧江子的道长。
　　“你也可以叫他粽子，其实我一直觉得‘粽子’更适合他。”剑子一边啃豆沙粽一边说。
　　龙宿扇了两扇子，道：“要么吃，要么说话。”
　　剑子想了想，又挑了个鲜肉粽子剥开。
　　“先生还想吃什么味儿的，凤儿去给您端来。”
　　“免。”龙宿抬扇说，“看汝面前这一堆粽子叶，汝的胃是没底的么。”
　　“小气，一年才一次，当然要尽兴。仙凤，麻烦再来个板栗牛肉的，嗯……还有豆沙。”
　　龙宿在心里默默念了个字，猪。
　　剑子舔了手指喝口茶：“唉，今年没龙舟可看，不完整啊。”
　　“真是抱歉了，宫灯帏地方小。”
　　“算了，我理解。”剑子捂嘴打个嗝，然后仰头长叹，“居然有点吃饱了。”
　　仙凤和婉地笑道：“凤儿温在膳房里，先生什么时候想吃了，凤儿再给您端来。”
　　剑子差点老泪纵横：“凤儿你真是贴心小棉袄。”
　　龙宿轻哼，剑子忙转头安慰他：“棉袄自然穿在你身上，只不过偶尔借我感受一下。”
　　“时已入夏，吾恐中暑，不敢着袄，汝既然喜欢，便送汝了。”
　　剑子认真地看着他：“我错了。”
　　“道长何错之有？”
　　“我会将‘祸从口出’四字默写一百遍。”剑子起身道，“为表诚意请允许我暂借你的笔墨纸砚，马上开始默写。”
　　龙宿只是挑眉摆扇：“既然道长如此觉悟，一百何以能表达汝之悔意，五百怎样？吾不介意为汝计数。”
　　“我介意！”剑子企图讨价还价，微微躬身抱拳说道，“我真的认错……两百好不好？”
　　“三百。”
　　“——二百五？”
　　龙宿立即点头道：“成交。”
　　剑子内心悲怆。
　　排除手腕上的酸痛，默写的过程相当美好。
　　龙宿在他旁边默然计数，默然倒茶，默然磨墨，默然打扇，默然撩摆坐下，默然歪头靠近，默然轻敲书案，默然拍他一扇子。
　　“汝好生默写，才一百二十三。”
　　剑子略扭捏道：“但是你这样看着我，我写不下去。”
　　龙宿再拍他一扇：“满腹龌龊。”
　　“圣人亦云饱暖思那啥，这是不可抗拒的人性。”
　　“哦——”龙宿斜目睇他，“看来剑子道长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倍感寂寞，莫急，二百五完毕日头正偏西，院中所有花木均需浇灌，这件事就交托道长了。”
　　“咳，龙宿你想太多了，我不过随口说说，浇灌这种责任重大的工作，还是得交予经验丰富的师傅，我实在不好抢了人家的饭碗。”
　　“无须客气。”
　　“不不，我一点不客气，真是负担不起，我怕浇过一回你的花全死了那就不是一个二百五可以解决的，所以你现在暂时出去让我对付完剩余的，过会儿交你审核还不行吗，啊？”
　　剑子过来推他：“出去出去，相信我绝不会偷懒。”
　　龙宿只回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样子，转身去了。
　　剑君十二恨正好捎信过来回报三槐城的情况，龙宿大略看了看，和他预计的出入不大，城里一些大意儒生甚至不知道儒辅只剩陌上尘。
　　前几日龙宿派桐文剑儒接近鬼楼，玄宗安排的法阵熠熠生辉，少许从没来得及填补的缝隙冲出的恶鬼，不断撞击法阵构造出来的屏障，桐文剑儒觉得自己能听见嘭嘭的声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为他们奋不顾身前仆后继的莽撞行为感到惋惜。
　　力量太分散了。他想，应该集中一点，或可有出头之日。
　　桐文剑儒摸摸下巴，围着法阵走了一圈，时不时爆出的冲撞火花把鬼楼装点得宛如元宵夜里喜庆祥和的丽香院。
　　如果鬼楼里有相貌妩媚的姑娘就该多好。
　　桐文剑儒明白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眼下并无紧要任务，稍微发散一下思维有助于缓解长途奔波的疲劳。
　　作为“抢险救援团”的一员，桐文剑儒自出仕以来顶着侍从武官的头衔走南闯北，哪里缺砖哪里填，解救过的大小危机数不胜数。最圆满的一次应该是在江都，儒门某分支的主事被山匪劫持，匪首向儒门索要五百两赎银，桐文剑儒匆匆赶去，一面安抚江都众儒生高昂却偏激的情绪一面和山匪谈判，结果不费一钱一刀解决事件并端掉整窝两百四十九个山匪。和匪首道别的时候桐文剑儒说：“知道为什么上面派我来？因为你们竟然只要区区五百两，还是银子，对儒门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侮辱。如果是五万两黄金，或许你现在已经怀抱着金子——沉落大海了，总好过押上刑场被卷口大刀一下一下的砍掉头。”
　　这回龙首的指令是探查，且随便探查出什么都行，桐文剑儒打算再转一圈将法阵形势摸个七八成就回客栈写报告书。
　　正当他转到鬼楼背后的时候，意外发生了，他遇见了刑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