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忘多情》小三儿

37、三十七

　　时近年末，儒门天下驻扎各地的官员陆陆续续回来述职报告。因为第二年又是十年一度的换届任免，回来走亲戚拉关系探听口风的人特别多，整个龙门道可谓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述职人员按照职别向直属上级做书面、口头两份报告，报告做完小考试，内容主要是儒门天下规章制度训诫条例，最后一篇两千字左右简短策论——和读书研学时动辄万儿八千的长篇累牍相比，两千真是个小数字。
　　完成例行公事的官员邀约上三两熟人吃酒聊天，曾经同门的更是要趁机大聚会，位阶高的往往表现得谦虚谨慎，低的诚惶诚恐，同级看起来稍微放松内心里一样小心盘算。
　　想他们原本坐一张桌子睡一张床，一面写功课一面挖鼻孔对喷，眼下丰富多彩的模样有趣得很。
　　其间大多事务儒尊可安排处理，部分高级官员需要教母楚君仪亲自出面，而龙宿前去则是为了见学海无涯的最高主事太学主。
　　太学主在学海无涯任职已过三百年，当初是以儒门天下前中书令的身份平调至学海任书部执令，六十年后升教统。他看中弦知音的才干欲让贤，儒尊们以为弦知音年纪尚轻恐处事轻浮焦躁，前龙首就命太学主为学海最高主事，监督并帮协弦知音办理公务。
　　以上是官方说法，坊间流传的是同为礼部儒官的弦知音和太史侯，某夜于止浪亭内切磋学术问题的时候被太学主撞见，太史侯脸皮薄，立时滚落石桌背身整衣，弦知音则落落大方，敞胸露怀揖礼问候道：“教统深夜好兴致。”
　　太学主面上微笑：“不及二位风雅。”
　　弦知音和太史侯早是学海无涯中人人皆知的秘密，可惜他们切磋无定所，常让有心纯赏花的同僚们学生们忐忑不安。据说太史侯也曾向弦知音抗议石头硌背泥土脏衣，但严肃正经的讨论往往结束于热情切磋中。
　　这晚太学主掐了方位才出门，按照“同一个地方不会落下两道雷”的理论前往止浪亭，岂知人算不如天算，人家要旧地重温峥嵘岁月，太学主只有内心流泪。
　　此情此景太学主有些尴尬，却未料弦知音顶着一副柔雅书生模样笑得风流从容，好似大殿之上策论完毕博得掌声如雷，太学主不禁打个哆嗦。
　　人才啊——
　　他原是抱着好读书读好书读尽天下奇怪书的心态调入学海无涯，堂堂学究之地应该清净简单，可每天堆在案牍上的汇报书申请书请愿书是什么？！
　　念及此，太学主潸然泪下。
　　“知音。”他抬手招弦知音过来点，背着还没有从慌乱中平息下来的太史侯暗暗说，“办个交易如何？”
　　弦知音跨级升迁，干的第一件实事是月朗星稀的夜晚和太史侯在教统房间里学术切磋。
　　太史侯指尖一紧，掐着弦知音白皙肩头低吼：“你他娘的有没有完！”
　　弦知音神色无辜地说：“你自己要求在上面的，但是动作又那么慢……你才年长四十四岁而已。”
　　“闭嘴。”
　　比年纪，是太史侯心中永远的痛。
　　这段流言后来被剑子无意中打听到，特意找龙宿求证。龙宿正处理儒门所辖江东两百八十所学院联名申请扩大招生名额的事，对他爱理不理，剑子没趣，转去找当时学海无涯数部儒官、现任门下省给事中的琨玉商。
　　琨玉商开口有些踌躇，虽然不是现在的上司，但风水轮流转谁知哪年又转回去。可剑子眼神诚恳热切，让他觉得不表示一下就像个阴险小人，于是稍微点了点头。
　　流言便这么坐实了。
　　龙宿忙完手中事务才想起剑子问过那一场，便叮嘱他：“外面别的事汝要听要说随便，儒门里汝安分点。”
　　在以前，剑子不过问儒门里与天和宫无关的事，便如龙宿不打听道门八卦，但既然流言自己要飞过来剑子挡也挡不住，龙宿就开诚布公和他说：“汝全当是耳边风。”
　　“嗯嗯，不会让你难做的。”
　　剑子没再提过这事，当事人自然技巧性回避。
　　又过若干年，太史侯升礼部执令，某日和弦知音大吵一架发誓这辈子绝对不再踏入教统房间，于是教统频繁造访礼执令寝室。礼执令曾有过闭门逐客的不礼貌举动，但据旁观群众讲，他窗户开的很大，而且窗台极低，变相成为了第二道门。
　　执令的寝室构造龙宿是知道的，没觉得那里的窗户有当门用的潜质，因为公务繁忙不得亲身求证，闲下来又忘记了。
　　这次太学主上来，龙宿转弯抹角地说：“学海无涯殿所如有需要修缮之处，这会儿可一并打报道给中书省，只要合适，让门下早点审了早点办。”
　　太学主稍感意外，回答说“没有”。
　　“嗯——吾听闻学海之内有殿所窗门不严，恐怕寒风凛冽。”
　　“有这种事？吾倒不知，待回去后详查。”
　　看来，太学主也忘了。
　　唉，弦知音已去，门或是窗，其实都无所谓了罢。龙宿心叹。
　　茶过一循，太学主略欣欣然道：“前几日吾得一消息，说是天下某本奇书在山野之地发现，其字曲折全不如中原文字，能识者无一人。”
　　“老师想借取一观吗？”
　　“吾有此念头，可惜此书辗转多手，目前下落成谜。”
　　“若有缘，自有一日得传老师手中。”
　　“承君贵言。”
　　太学主痴迷书籍，所以才去了学海无涯，卸教统之责后每天深居简出，将学海庞大的书库翻了个遍，还派儒生到外面四处搜罗。
　　龙宿想，能一生钟情于某样事物甚至性命不顾，也是很了不起的。
　　因而有时他见到不常有的典册，总命人抄写了送去学海无涯。
　　和太学主叙旧的缘故，龙宿在疏楼西风住了一晚，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宫灯帷。
　　剑子眉目愁苦，龙宿说：“汝若憋得难受，五谷轮回之所欢迎剑子大仙光临。”
　　“你，你现在低俗了。”
　　“哪一字？”
　　剑子想了想：“整句。”
　　“抱歉。”龙宿微欠身，“吾近日重温子训，深觉正直乃立身之本。”
　　“啊？”
　　“因为吾正直，所以才劝汝别忍着。”
　　剑子睁大眼盯着他，须臾别开头闷声道：“心情一好就调戏我。”
　　“汝说什么？”龙宿风姿绰绰的站着，看剑子的眼神冷中带邪，剑子甩一把拂尘故作镇静道：“今天会下雪。”
　　恰此时仙凤过来说：“主人，外面太阳真好，凤儿给您晒晒枕头。”
　　“咳咳。”剑子捂嘴咳两声，“不好意思，呛到了。”

　　晚上龙宿在房里随手翻一些以前的画。日间楚君仪提出想在年宴上办点喜庆独特的节目，让忙碌了整年的官员们放松心情，希望龙首提供奖赏，若是亲笔就更好了。
　　教母眉弯盈盈，龙宿无法回驳。
　　剑子看见有副画是渡口小舟，上有斜阳飞雁，远处隐约楼阁立中天。
　　“意境不错。”他语气里甚是喜欢，龙宿说：“想要吗？——不给汝。”
　　他短暂停顿那会儿，剑子已经张开嘴，僵了片刻才说道：“好无情的一句话。”
　　龙宿瞥他一眼，心里暗笑，翻画纸的动作也轻快了些。
　　实事证明，小小的挫折是奈何不了宽宏大量的剑子道长的，只眨眼功夫他又神采奕奕，戳着画纸问龙宿：“这是什么时候画的？里面这人是谁？”
　　“以前的一位学长。”
　　龙宿的画作山水花鸟居多，轻易不画人像，与剑子相处多年只潦草勾过几笔，可这位学长神形兼备，处处可见细腻用心。
　　于是剑子多嘴问：“和他关系很好？”
　　“一般。”
　　“面目看来清俊之中透着凉薄，不是大福相貌。现在在哪儿？”
　　“死了。”
　　剑子略惊，龙宿口气如此平静，仿若说了句“茶喝完了”，从而更加肯定这位学长很特别。
　　少顷，龙宿又补充道：“同人云雨的时候被掐死了。”
　　剑子大惊。
　　“这人爱好改名，最后一次听说他时，人们叫他阴阳师。”
　　剑子愕然失色：“阴阳师？那个帮魔界打你的阴阳师是儒门弟子？”
　　“也不完全是。”龙宿想了想，“儒门学院借读几年，莫名其妙的退学了。”
　　剑子嘴角抽两下：“那你这幅画像——”
　　“寻花央吾画几张送他，务必细腻精致，大概那时忘记了一张。”顿了下，接道，“虽相处日短，但倾慕学长者众，或许寻花也是……唔，陈年旧事了。”
　　当年但凡阴阳师现身必里三层外三层被围观的盛况历历在目，龙宿正看晋书，起初颇怀疑“看杀卫玠”的真实性，某日偶然与阴阳师同行，一刻钟挪一步的状态下他醍醐灌顶。
　　剑子皱眉叹了口气：“没想到啊，寻花成天宣称要娶世间最妖娆女子，曾经也有过如此岁月。”
　　值宿所里的独步寻花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继续说：“年底各地官员都汇聚而来，趁这段时间我们要勤勉努力，好好的捞一笔。”
　　同僚甲道：“龙首半退，怕是不能轻易求到。”
　　同僚乙附和说：“何况观音送子这种题材……龙首能答应么？”
　　独步寻花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当年那谁，就是过来借读，因为偷看他的人太多差点压塌鸿文殿的那个，我就说了两句龙首便画了十几二十副画像，可让我狠赚了大把银子。”
　　龙宿的手蓦然哆嗦一下，剑子问：“怎么了？”
　　“不知道，忽然，觉得背心发凉。”
　　剑子顺话往他后背摸上一把：“热乎乎的，不冷啊。”
　　“手，拿开。”
　　“哦。”剑子依依不舍，去端了碟山药糕放在龙宿手边，抓脸挠头踌躇了会儿，道，“龙宿啊，嗯，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豁然之境的地契？吾知道在汝床下，左边第三块石板压着。”
　　“啊！”剑子严重感觉今晚的刺激太多太大，让他有些招架无力，“你怎么会知道？”
　　“某日不小心用穿云眼看了一下。”
　　“你，你太可恶了，有那种本事不是让你随便用的。”剑子瞪了下眼，旋即躬身挨在龙宿身边小声说，“能不能帮忙看看师父旧居里是否有本叫做《驯养记录》的册子？”
　　“那是什么？”
　　“——我在他手下的悲惨成长史。”
　　龙宿露出有兴趣的样子，剑子赶紧告诫：“绝对不给你看内容。”
　　龙宿一边收拾画纸，一边淡然道：“吾困了，道长请自便。”
　　“别走。”剑子抓住他衣袖，“我本来是要和你说正事。”
　　“可是汝偏题了。”
　　“是我的错吗？”
　　龙宿看他一眼，他眉头一颤：“好吧，我错了。实际上，我收到了刑天师的来信。”
　　“鬼楼垮了？”
　　“你问得未免太快，还有，怎么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正一天道用于封印鬼楼的封灵灭轮阵已经使用四千八百多年，早就千疮百孔，近百年靠刑天师到处抓厉鬼炼化了去填补，倒塌只是时间问题。”
　　“……你也不用，分析得这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