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三十三 ...
-
午后果然雨停云散,透露出几丝暖阳光彩,剑子兴高采烈剁肉馅切藕片,只等龙宿回来下锅。
宫灯帏一处园里,当中摆立一扇孔雀回首怜春屏风,龙宿侧身坐在后面,面无表情的,等那边都做完礼数才懒懒开口:“吾之条件,汝等当为如何?”
两位长老对视一眼,其一道:“龙主之意吾等自应遵从,但慕仙凤区区凤裔,乃天龙属臣之一,纵然追随龙主左右,身份亦不可僭越,强要堂堂天龙长老向一介异族属臣请罪,岂不成三界六道笑话。”
“哦——”龙宿冷笑,“只因她身份低微,便可容得汝等辱蔑轻视?”
仙凤站在屏风侧,略回首望了龙宿一眼,面有难色。
龙宿微抬指让她定心。
“汝等又可知许多年来凤儿之体贴照拂,令吾可专意处理事务,而汝等险险卸吾左膀右臂,只这一层,吾也要为她寻个公正。”
“慕仙凤对龙主忠心扶持是为本分,纵使挺身为主捐躯亦是当然——”
龙宿蓦然摔破白玉盏:“若她贵为龙后,汝等还可如此言辞凿凿!”
仙凤暗惊,不禁打个哆嗦,外面两位长老更露惊愕之态。
龙宿行至屏风一侧,依旧掩着身形,却扶住仙凤一肩:“她若为龙后,汝等应如何?”
长老勉强咳嗽一声:“立后之事重大,非三言两语可——”
“她为龙后,汝等应如何?”龙宿略提高音量,天成一派睥睨气势,令在场者皆倏然惶恐忐忑。
“这……这……”
“如——何——”
长老无可奈何:“自当如龙主一般尊贵。”
又踌躇片刻,终于曲膝请罪。
“仙凤不敢当。”仙凤正要低首躬身,龙宿自她一侧转出,半身遮她面前,锦扇微摆,目光冷厉。
“凤儿,汝可满意?”
“主人,仙凤……仙凤多谢主人。”
“既然如此,汝等可退下了。”
长老们微抬头却仍不得直视,龙宿现在所散发出的冰冷又犀利的威严气息,是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如掀天巨浪汹涌澎湃,让人除了慑服其下没有它路可行。
这一局,他们只能惨败。
仙凤轻轻扯龙宿袖子小声道:“主人,不要太过了。”
“他们自找的。”龙宿略扬着头,目送两个长老唯唯诺诺退出去,才转回头看着仙凤,“吾说过这笔帐定要为汝讨回。”
“可是凤儿,有点怕。”
龙宿抚了抚她垂落下的柔顺的青丝:“好凤儿,有吾在,没有谁敢欺负你,还有言歆。现在,陪吾去膳房罢,那个老道,要是等急了会把食材直接下肚的。”
仙凤想了下,扑哧笑起来:“先生才不会那么狼狈。”
“谁知道呢,这位的口号不是‘让你料不着’吗。”
剑子百无聊赖地在膳房门口踱步,远远听见龙宿的声音,赶紧噔噔跑上两步:“可来了,太阳都要下山了。”
龙宿略抬扇望了望:“今本无日,何来落日一说?”
剑子微怔,似乎松口气,捉着龙宿袖口往里带:“知道你心情好,快来做点心吧。”
那次发生在疏楼西风的“事故”,龙宿好像没有在天龙内部继续追究,始作俑者已被诛杀,又借机更替了多位长老,目前天龙界里看起来已然恢复平静。
而在儒门天下,也暗中进行过一次肃清,少陵御史假用御史台的权利监控和逮捕了一些嫌疑者,蒙山飞燕和独步寻花采用另外手段排查,确实牵涉的都找借口做掉了。空下的职位将在来年择优填补,楚君仪就人选的标准和龙宿讨论过,她想从学海无涯调点人。
“加进一些看起来迂腐的读书人,或许能够遏制越发严重的官场弊病。那几个不就是为了几个钱,连为臣的基本道德都不顾,枉费儒门多年培养。”
“老学究真腐败起来,也是不要脸皮的。”龙宿抽口烟,道,“不过在学海里,吾看有几个可以先调来试试。”
他起身去写了几个名字。
“才学不一定要最好,重要是能拿得住抗得下,这些就交与教母审查了。”
“龙首客气。”
楚君仪又说了几件儒门里要紧的事,龙宿提了些看法,楚君仪微皱眉说:“龙首若是大好了,还请回来罢。”
“教母这段时日劳心劳力,龙宿确实有愧,然,吾懒散几日竟提不劲了,只有麻烦教母再支撑片刻,或年后吾当勉强上殿。”
楚君仪走后剑子溜达过来调侃他:“你居然也有懒散的一天,让人不禁想到前几年龙首大人呕心沥血通宵达旦,恍如梦境哟。”
龙宿不与他一般见识,淡淡说“也许一鼓作气消耗光了”,又说“被汝带坏,在教母面前说出那些话,其内心一定吐血三尺”。
“不会啦,我看楚教母精神头旺得很,天生该是女中豪杰的。”
剑子蹲到火盆边添了些炭,拍拍手说:“刚刚我终于和苍联系上了。”
“嗯?”龙宿表现出一点兴趣。
剑子靠到软榻边,示意他挪个位置,龙宿目光瞟了眼旁边的矮墩,剑子说:“你躺大半天我给你揉揉腿。”
“过去。”龙宿不上当,剑子悻悻而退。
“汝刚才说苍道长。”
“对,他们终于把封印的全屏蔽效应取消了,以前只能靠万圣岩那边传话,但现在用灵识的话,沟通无碍了。”
逆反封印刚生起那会儿,整个玄宗都要崩溃了。
宗主殁,代宗主一叛一疯,道尊挂了一大半,道生死伤不计其数,尸体多得找不到地方埋,魔兵死了以后还散发出恶臭,玄宗地盘简直像个活地狱。
白雪飘怕赤云染看见,一直不准她出门,幸亏他们院子里有翠山行预先备好的米菜,白雪飘只会蒸饭,随便挑些菜丢到锅里胡乱炒一下,赤云染从小吃翠山行做的饭,看到白雪飘端菜进来就扑在床上打滚。
“不要不要,我不要吃猪食,我要找翠师兄。”
“不吃就给我闭嘴!”
白雪飘冲她一吼一瞪,赤云染立刻僵硬,随即大哭:“我想翠师兄苍师兄……他们去哪儿了,不要云染和白师兄了吗?呜呜呜……”
白雪飘更想去看外面的情况,但苍走前交代他好照顾好赤云染,他不敢不听,最重要的,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走出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到回来的路。
所以只能无奈地呆在这里等。
时间慢慢过去,一天两天三天,除了隐隐飘荡的尸臭,几乎听不见人声。他试着用灵识联络,没有用,根本什么气息都探查不到。一瞬间白雪飘以为外面的人都死光了。
深切的恐惧在他心中生长蔓延,当四周再次渐渐黑暗时,他紧紧抓着步廊扶栏想,无论如何,明天天一亮要出去看看,
嘭——
院门忽然从外面被撞开,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排头的人被门槛绊了一下,后面的全都跟着他骨碌碌滚进来,好一会儿,最上面的迷迷糊糊爬起来,脚步虚晃着,用极其沙哑的声音道:“小白——”
他又倒下去,被压的人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恶臭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白雪飘一时恍惚,想自己是不是眼花,又想是不是在梦游。
那这个梦也太真实了,这么难闻的味道,就是苍师兄烧发霉的羊皮卷也没这么让人恶心。
他忍着胃里翻滚,先把扒在门框上好奇打望的赤云染塞回屋里,再扯着袖子捂住嘴,慢慢朝那堆人影走过去。
“喂,喂——”他喊了两声。
借着微弱的夜光,这些人的衣服看不出原本颜色,头发也凌乱不堪,一绺一绺粘在一起,有些贴在污痕满布的脸上。
白雪飘戳了下最上面那个,大着胆子把他的脸转出来仔细看了一眼:“黄师兄?那下面的——”
他赶紧把黄商子拖到地上,翻看下面几个。
翠山行,九方墀,最底下正面朝地的,是苍。
“赤云染。”他慌忙朝屋里喊,“快去打水,盆子里都打满水。”
他将人一个个背回屋里,拧帕子给他们擦脸,一边指使赤云染去各个柜子找衣服,陡然间要一个人照料四个他有点手忙脚乱,赤云染乖巧地给他递帕子,帮他扒下那些脏兮兮的衣服。
翠山行撑着一口气坐起来:“我房间右手有药箱,里面有药……”
“赤云染快去拿,翠师兄你快躺下。”
“小白,熬些粥,灶台旁边有粳米杞子什么的,你放在一起……”
“我知道了你躺着别乱动。”
白雪飘收拾完一切,累得要死,蹲在灶台边生火的时候差点睡着,幸亏赤云染跑进来朝他喊:“白师兄粥溢出来啦!”
床上几个睡了一天,九方墀最先醒过来,端着焦糊味的粥大口喝完,喘口气问:“其他人呢?”
白雪飘努嘴,九方墀看见同屋的黄商子,后者缓缓的睁眼,迷糊了会儿,张了张嘴,白雪飘伸出汤勺往他嘴里倒了勺稀粥,黄商子咳了个面红耳赤,白雪飘忙扶他坐起来,又碰到他肩上伤口,黄商子咬着他耳朵恶声道:“你小子以前有多恨我。”
“意外而已。”白雪飘扒开他,“有力气咬人自己把粥喝了,我过去看翠师兄他们醒没有。”
为了方便照料,白雪飘把翠山行放在苍的大床上。苍一直抓着翠山行的手,白雪飘给他掰开,过会儿去看,又抓紧了。
白雪飘不能领会他的执着,忙着给高烧的翠山行覆凉帕子降温,翠山行时不时呓语,痛苦地拧着眉说:“师兄……不要,不要再杀了……”
说最后一遍的时候,苍好像睁开眼,因为他平时老是这样眯眼打瞌睡,白雪飘不能肯定他是醒了还是梦游,于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苍师兄?”
苍微微转了下眼珠,余光扫到翠山行,似呢喃的发出一个音节,白雪飘越过翠山行俯在他面上,低声问:“你说什么?”
苍“咳,咳”两声,忽然呕出一大口血,白雪飘吓得脚麻手软,慌忙抓起覆在翠山行额头上的帕子给他擦嘴,苍歪着头又吐了几口渐渐止住,白雪飘一面高声喊赤云染端水过来,一面胡乱收拾。
翠山行被惊醒,扭头看着苍,神色焦急,白雪飘把他脑袋搬开,蹭掉鞋子爬上床。好在苍的床够宽,白雪飘踩着他们两人间的缝隙跳到里面,有什么硬东西硌着脚,白雪飘“嗷”的叫了一声把东西踢开。
他将苍扶坐起来,扒去外面染血的单衣,又叫赤云染洗干净帕子拧干,接到手里给苍擦脸。
苍一边眼神指路一边模糊地说:“箱子里,四季常春,杨木盒,七宝回还丹。”
“云染,去开箱子。”
箱子放在一个唐柜上,赤云染的个头和箱盖一般高,她站在那里可怜巴巴望白雪飘,白雪飘扶了下额头,指示道:“踩凳子。”
“哦。”赤云染踩着凳子开箱,以一种几乎要掉进去的姿势挂在箱子边沿上奋力扒拉开各种杂物,好容易在角落里扯出盒子丢给白雪飘,然后跳下凳子倒了杯水,白雪飘取出药丸,捏碎拌在水里喂给苍。
苍吃完,歇口气又说:“吾真气滞怠,助吾运转周天……”
白雪飘连忙应声照做。
运行十二小周天,苍的呼吸平顺起来,白雪飘再扶他躺下,擦擦脸上的汗跳下床。
再过两日,黄商子和九方墀可以相互扶持着过来看望,九方墀小腿受伤,揽着黄商子的肩膀跳进房间,赤云染搬过椅子让他们坐,再去厨房喊白雪飘:“白师兄,翠师兄的药好没有?”
翠山行的高烧稍微退了些,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的。他的伤最重,腹部一道伤口极深,白雪飘将绑在他腰上的衣襟割开的时候,还看见一小截露出来的肠子。白雪飘只斩过鸡鸭,乍一见到这等场面头晕目眩,蹲到步廊外面吐完了两顿饭,定定神,擦嘴进来接着给他清理。过程中,翠山行醒了一次,交代他药箱里有针线,先缝起来。
白雪飘手艺很挫,缝得比蜈蚣还难看。
苍已经可以坐起来自行调息,他主要是内伤,前胸后背都有被掌击的痕迹。
赤云染端着药碗小心进来,白雪飘有气无力跟在后面叮嘱:“慢点,烫就让我来。”
翠山行吃药的时候呛了两声,腹部伤口又迸开,苍垂眼眯了会儿,叫来赤云染交代说:“宗主的房间里有个这样的衣箱,打开会有个暗格,汝怎样打开然后取出里面什么样的盒子。”
白雪飘有些为难地说:“不大好吧。”
“去,现在玄宗吾说了算。”
白雪飘就不再言语,赤云染迅速去找东西,一路上昔日欢乐祥和的气氛消失殆尽,到处都是惨淡悲苦的格调。
赤云染不敢多停留,拿到盒子便往回跑。
苍起开盒子,里面分了许多格,他掏出一只绿色瓶子,让白雪飘将里面黄糊糊的膏体擦在翠山行腹部伤口上,又掏红色扁瓶,倒两粒黑药丸塞进翠山行嘴里。
白雪飘抹完药,苍闭眼默运玄天五极心法,转出一个归元阵把翠山行罩起来。
白雪飘担忧地说:“苍师兄你内伤很重,勉强为翠师兄运功疗伤很危险。”
苍不语,治疗一个阶段停下来,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此后每天,苍都为翠山行护体疗伤两次,黄商子腿脚好利落了,就到外面去找药找食物。
整个玄宗的物质都紧张得不得了,他只抢到一只鸡,还是刚长齐毛的,党参这些东西连根须都没看到,白雪飘在拔鸡毛的时候,看着带血的毛管,埋脸在臂弯里哭,哭了会儿擦干眼泪,生炉上锅煮鸡汤。
能站起来稍微活动的时候,苍去了议事殿。
这个地方也被炸得就留个大体结构,当年被苍和剑子蔺无双垫在屁股下喝酒的飞檐已经没有了,屋顶瓦片七零八落的,从里面望上去能看到天。
苍召集了余下的道尊并各派幸存的道主,数了数,居然还没有以前的一半。
道长们统计了各自人员并列好名单,苍浏览一遍,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没有看见。
四奇一个也没剩。
有人说,看见墨尘音背负穿着赭杉军衣服的人走上了生死道。
“那就是已经出了道境。”苍掸了掸名单说。
“也不一定,那道忒难忒险,只怕——”
“他们已经在苦境某处了,以后再去寻。”苍道,“目前首要,物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