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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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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察完疏楼西风重建进度,龙宿返身去宫灯帏。自从事务交托楚君仪然后又搬去豁然之境,龙宿难得在全无公务的情况下静养了一段时日,现在身体大为好转,便搬回了宫灯帏。
对剑子来说,只要不烦心住哪里都行,龙宿回来他跟着过来,见宫灯帏恢复到过去私宅性质,心中以为安慰。
他搬出棋盘,道:“来下两局?赌注照旧。”
龙宿却说:“没心情。”
剑子捧着棋盒问:“怎么了?”
这时仙凤送封信过来,龙宿启信展视,面上逐渐冷酷。剑子不知道该不该看,抱着棋盒呆坐了会儿,龙宿猛的将信拍在桌子上,抽身朝着亭外扇扇子。
剑子视线落在信纸上,那种质地和色彩还有用墨的格调,是天龙族里来的。
“他们说什么了?”剑子没有看内容,抬头问。
龙宿冷笑道:“问候。”
养伤的整段时间,天龙长老都没有出现。龙宿不愿意见,他们也没有急于正面对质,先把内部该处理的处理了,以期给两边留下个缓冲空间。
龙宿的性子很容易走极端,当初可以以自己为饵,现在也可能冲入族内大开杀戒。
刚从昏睡中醒来的龙宿也的确这么想,剑子摁住他说:“不管你要为谁报仇为谁讨说法至少先给我把伤养好!路都走不稳你往哪儿去?!”
龙宿抓着剑子肩膀的手微微发抖,他看见仙凤缠着药布的右腕,和她充满悲求的眼神,懈力倒回床上。
现在他伤已好,又思忖了很久,为什么要他亲自问罪?谁伤了人就应该由谁负荆请罪。
长老送了信来,言辞恳切,说“擅自忤逆主上的若干人皆正法,涉嫌者亦论罪处罚,望龙主饶恕族民之大不敬……”
“他们就只是犯上作乱吗?”龙宿的嗓音很沉,剑子还没听过他这么阴沉的声音。
“他们以为自己本事大能通天达地,弑主的事也敢想,做不到就吃里扒外,将当年订立的契约当纸烧。”
剑子说:“你冷静点。”
“吾很冷静,吾只悔当初软心,要捏着证据才去拿人,白眼看他们闹出这等名堂。”龙宿冷哼,“好啊,要做掉吾尽管来,吾岂会怕了几个老头的阵势,但是,无端伤吾属下吾却不能坐视。”
龙宿的手劲几乎要捏断扇柄。
“凤儿聪慧机敏随吾多年,吾一根头发也不忍伤之,竟断其腕,凤儿乃章凤族女,断手如断翅,汝让她以后如何为之?!若尔等不请罪于凤儿膝下,吾发誓,此生绝不再入碧重宫半步。”
他锦扇一挥,便听得亭顶上扑棱棱响起鸟翅拍打声,剑子探头的时候,只见到一只青羽雀远去的影子。
仙凤嚅嗫着,手指绞着袖口道:“主人,凤儿已愈,再说,那等情形下不过误伤。”
“其刁钻角度吾会看不出?!”
“主人,凤儿……怕担不起。”
“汝但坐着,吾定要还汝一个公道。”
剑子悄悄拍仙凤,低声说:“他心里有气让他发泄一下。放心,他看重你便不会让你难堪。”
他示意仙凤先退下,再踱步到扶栏边倚靠着抱臂道:“刚刚耍威风的样子蛮不错的,但是你给人家姑娘好大的压力,有没有想过如此张扬,她以后处境艰难。”
龙宿眼神一沉:“吾自有主意。”
剑子来了兴趣歪头看他:“可否先透露一点让我打个底?”
午后天气晴和,暮秋的微风略有些凉,红透的梧桐叶徐徐飘飞,自有一派闲情风度。
仙凤默然坐在花圃里发呆,无意识揉着腕上细细血纹,默言歆提着扫帚在她身边来回。
终于有些忍不住,仙凤扭头道:“你扫帚都扫到嫩苗了。”
“……哦。”
默言歆低头看了一眼,靠近仙凤蹲下,扫帚抓在手里横在腿腹间。
仙凤鼓了下腮帮,转身移开半圈。
过了小会儿,仙凤咂下嘴:“你到底蹲这儿干嘛呀?”
“一直很想对你说……对不起,那天要是我能跑快点。”
仙凤瞥他:“我还想说要是我站远点呢。”
“啊……唔……”
“还有什么话快说,不要像便秘一样。”
默言歆在怀里悉索摸一阵,掏出锦袋塞到仙凤手里。
仙凤看了一眼:“这不是我给你的嘛?你不要就丢了,还回来算什么。”
说着要砸给他,默言歆赶紧解释道:“我一时找不到别的袋子顺手拿来装一下,重点是里面的珠子。”
“珠子?”仙凤抽开拉绳看了眼,是银白色半透明的小圆珠。
“嗯……是我族里的护身宝珠,含在嘴里真气运行,可防一般刀剑。”
“你那天怎么不用?搞的到处都是伤口。”
“太,太急忘了。”
仙凤摸了摸锦袋,说:“我收了,你以后怎么办?”
“化出真身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是说把龟壳现出来?你知不知道你真身有多大,方圆一里都会被你碾平的。”
默言歆眼神闪烁:“呃……咳,我皮粗肉厚砍几刀不算什么。”
“哼,那我就不客气了。”仙凤说着揣到怀里,“还有,既然送我就是我的了,以后不准来抢,抢也不给你。”
“嗯嗯。”默言歆淡笑起来,“终于恢复到以前样子,这个月老见你没精神——”
“啪。”仙凤往他脑袋上拍一下,站起来说,“我去给主人做些点心。”
“我能不能先偷吃一块。”
仙凤居高临下地乜他一眼:“看本姑娘心情。”
默言歆蹲得腿有些麻,微跛着脚跟在仙凤身后,仙凤回头皱着眉道:“扫帚扫帚,又扫在芽苗上了。”
“哦。”默言歆一边应声,急忙将扫帚提起来些。
入冬那天,宫灯帏依旧在仙凤的调度下更换所有的陈设,龙宿有些畏寒,屋角四周都燃起银丝炭,另备了气氛和暖的熏香,剑子掀薄棉锦帘进来道:“你这儿不是要侍候谁坐月子吧。”
龙宿不置可否,敲了敲桌面:“汝的客人回去了?”
“昆仑比这边冷得多,不早些走,大雪封路就回不去了。”
“汝要一起去,吾并不会阻拦。”
“君子不可言而无信,我拍胸脯保证过的怎么会反悔。”
剑子摸茶盏倒了杯大红袍:“我刚看独步寻花出去了,走的挺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龙宿淡淡道,起身从书架上抽了本册子。
“我听说疏楼西风修得差不多了。”剑子喝口茶说,“年后你要搬过去?”
“还没有打算。”
“儒门天下那边呢?”
“有教母主持,近来安定。”
“那就是说——”剑子走他身边,“暂时在这儿长住?”
“汝好像挺高兴的样子。”
“那是,你要是成天公干,我独守空房会很寂寞的。”
仙凤捧来两碟干果,剑子挑了几个榛子剥开,放到小空盘里再端给龙宿,
晚间独步寻花在外轻轻敲门,龙宿正披衣歪在软榻上看书,闻声让他进屋里。独步寻花自怀里抽出一本书册,放在桌案上,道:“属下在约定地点见到他,其人身形狼狈,自言为龙首已与旧友决裂,又刀剑相向云云。”
龙宿轻声冷哼:“好惨烈的付出么。”
“他一再逼问龙首如何不出面,属下见其情绪激动,意欲安抚,岂不料他竟抽刀上手袭击属下,属下不得已还击,略拆几招,君公子立足不稳,属下好意拉其入坦坡,他却恣意挣扎,最后,不慎跌落悬崖。”
龙宿默想片刻,道声:“无妨,咎由自取。”
“这本册子。”独步寻花示意桌案上,“与他缠斗时从其袖中掉落,属下带回请龙首处置。”
“嗯。今日之事便如此过去,汝退下罢。”
“是。”独步寻花低头出去。
龙宿捻桌上册子,只有半本且缺失了封皮,看起来已有相当年生,纸面发黄页脚微卷,散发着淡淡的某种酱料的味道,还有点霉臭,仔细看底面墨迹已经略微晕染,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
龙宿面露嫌弃神色,随手丢进火盆里。
火盆里的炭几近熄灭,略燃了几页边角就力不从心,早上随侍收拾火盆的时候看见了,以为是主人不小心失落,便拿给仙凤,仙凤以前没有见过,但龙宿书册何其多,她不好擅自做主就去问主人书册落进火盆要怎么处理,龙宿在床上顺口应道:“随便罢。”
仙凤想了想,就和几本册子一起放进了书房。
剑子自外面进来,一双微凉的手伸进被窝里,刚叹声真暖和就被龙宿丢出去。
剑子也不恼,说:“我昨晚做了个特稀奇的梦,想不想知道?”
“不想。”
“你回答得太快了。”
龙宿顿了会儿,说:“不想。”
“……不想我也要说。”
龙宿露出个“吾就知道”的神情。
“我梦见某所村子里有两个人打起来,一个人跑,一个人追,追的人貌似眼熟,但我现在想不起具体面目,然后就见红光闪耀,那个村子被洗白了。真惨啊,一个都没留。”
“汝太久没出去,心痒了?”
剑子摇头:“偶尔这么安稳一阵,我倒是有机会把师父当年留的东西好好揣摩。”
“尊师……也故去多年了。”
“是啊,可有时候想吧,说不定忽然冲出来揪我耳朵。”
说着剑子摸摸耳廓,以显示当年被迫害至深。
龙宿拥着被子若有所思,剑子挨坐在他身边小声道:“想什么了?”
“身为龙族可修得天命三千,若为龙主则更增,但师尊去时还未过半。”
剑子捏着他手,说:“生老病死是自然,不论人或妖,总是有走的一天。”
龙宿微微摇头:“他为吾消耗甚巨,今吾常思之不值。”
“别这样想。他当年就育化了你一个,当然是捧在手心里的疼爱,苦痛灾难都要为你挡在外面,什么美好的希望也都寄托在你身上。现在你也贵为儒门龙首天龙龙主了,事事都拿得起运得转,多了不得的人才,你应该活得更快乐点才能让他老人家安心。”
“吾永远比不上师尊。”龙宿更显忧惘,“如果小时候,吾能沉稳些不发生那样的事,师尊至少能颐养天年。”
“要是那样我可怎么办呢?也许这辈子都不认识你,又或许像师兄弟,说到你就跟说集市上的花瓶一样,现在想想,多可怕。”
“汝会有另样更开阔的人生,不如现今这般困缚于此。”
“说什么胡话。”剑子推他一下,“老天爷注定让我来看着你,我高兴得很,没有你我才会苦闷呢。”
“汝不用故意拿话安慰——”
“你把我当什么,这些话,我还不是只对你讲。”
剑子偏着头,微笑着瞧龙宿的脸,龙宿略转开头,剑子耍赖皮似的将下巴轻放在他肩头上:“不信吗?剑子这辈子真的庆幸遇见你,你倒是说说,还有谁比你更加才艺双绝文武兼备?还有谁能如你出得朝堂入的厨房?说起来我好久没吃你做的藕合小酥。”
“不做。”
“拒绝这么快,我好伤心。”剑子伏在他肩弯里呜呜假哭,龙宿被他哭得烦,蹙眉推他脑袋,“让开一点,吾要起来了。”
“不给做就不准起来。”
“……剑子道长,汝今年贵庚?”
“管他几庚,我想吃我要吃,做吧做吧做吧。”
龙宿一阵头疼:“汝再晃吾让汝这个月断粮。”
“只要给我藕合小酥,辟谷算什么。”
龙宿盯着他,他含情脉脉注视着龙宿,眨了下眼:“龙儿——”
龙宿抽扇拍到他脸上:“不准叫!”
自他成人之后师尊都没有再这么叫过。
剑子捂着脸哭笑不得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抱歉,近墨者黑。”龙宿推开他,掀被下床。
仙凤备好衣物过来服侍他更衣梳洗,刚拿起紫檀木梳,剑子伸手接过去。他看着镜子里的龙宿,额发有些湿润,贴在脸颊上勾勒着美好的轮廓。
“好久没给你梳头了,试试有没有退步。”
龙宿心中尚存某回被硬生生扯下一撮头发的阴影,瞧见剑子拿梳子就头皮发麻,剑子再三保证那次是意外,通过这么过年他对自己头毛的保养心得,应该不会故技重施。
“吾还是很怀疑。”龙宿坚持夺下木梳子交给仙凤。
剑子被无端打击,流露自尊受损的表情,龙宿看不惯,只有说:“午后若是雨停,吾做酥饼。”
剑子立刻原地满血,欢快地围着桌子舀粥夹菜:“快来吃早饭,今天肯定会有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