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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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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后脑勺,觉得以后不到万不得已,少逆龙鳞的好。
午后剑子给龙宿换药。龙宿现在几乎整个上身都被包起来,剑子开玩笑说“你出门都不用穿衣服了”,被龙宿抓住头发扯了一把。
剑子绕到手酸,才把药布都取下来。
龙宿的背上沿着脊骨一条线蜿蜒着狰狞的伤口。
剑子禁不住吸口凉气:“多疼啊,真扎进去啦?”
“嗯。”
“还扎了那么多天,血肉都连着了吧。”
仙凤在旁边捧着水说:“可不是。鳍刺在肉里,外面又重新长了新鳞,要先将鳞去了再拔出来,还带着肉——”
“呕,听你这么说,我大概这辈子都不想吃鱼了。”
话虽这么讲,过两天剑子去河边钓了几条鱼说给龙宿补身子,结果他吃得最多。
修养了一个多月,龙宿身上的伤口逐渐都愈合平复,只是精神还有些懒,成天靠在床上睡不醒。
剑子以为他元气亏损大,一时半会没有养回来。每天剑子给他输点真气助他运行周天,偶尔也问“怎么总探不到底的感觉,你运气让我看看”。
龙宿当然敷衍,他不想让剑子知道体内元珠衰弱的现状。
太医官给他拿来的前龙首的秘册上,记载着借地脉龙气,一点点转化原本的修补,将前龙首灌注的用以弥补的真气加龙气炼化移转为自己的,天长日久,希望能够真正填补元珠缺损。
龙气天成,天龙可以维护监管却不能擅用,这种动用外部龙气的方法不仅会有天地失衡的危险,若运用时稍有走神,对自身也有无可逆转的损伤。譬如说,龙气炼化不纯与自己功体不能贴合,就会一盘散沙,原本修补的地方也会分崩离析。
但不炼化,龙宿的元珠势必不能支撑太久,也许百年,也许五六十年,元珠不存,对于妖来说等同于魂飞魄散。
不能上九霄,不能入轮回,这个世界再没有疏楼龙宿。
剑子的忧虑龙宿看着,但什么也不想说,说了又能改变什么。剑子修道练的是纯阳功体,龙宿却偏阴寒,受点小伤,剑子的真气也许可以助他早点复原,但涉及到根基的事,剑子是帮不上忙的。
这个,即使剑子再生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龙宿只隐约和他说功体迥异的状况,更详细的,是若干年以后龙宿必须走出最艰险的一步,不明真相的剑子和佛剑与之激烈冲突终至决裂,又到重逢时,剑子才终于了解。
剑子长长地叹气:“现在来指责你真是件可笑的事,都过去那么久……我只是有点懊恼,你终究是不信任我,我甚至怀疑你有否信任过自己。”
龙宿默默握着扇柄,视线落在铜底镂空炉飘渺而起的青烟上。自那件事后他心跳非常缓慢,很长时间才颤动一下。起初他不能适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周围都是虚幻,他根本不存在世上,都是曾经的想象在他身边编织了虚无幻境,他在幻境里以为活着,以为死去。
就是这个坐在他面前正儿八经的剑子,也是虚的。
真正的剑子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老流氓一个,怎么可能用这么严肃陌生的语气和他说话。
龙宿蓦然笑了一声,接着弯腰大笑。
他竟然对着一个虚像执着,他呕出异化的元珠挽救了一个虚像——昔日龙主犯了个天大的笑话。
龙宿笑得喘不过气,笑得逼出眼泪,他以前不知道泪水会这么苦涩,也不知道会如此无奈,泪水滑过的皮肤仿佛被灼伤,疼得流血,不,他的伤口已经很久都不会流血,他甚至故意划开长长的口子,但伤口总在血流出来之前就愈合。
他不是人不是妖,也不是鬼不是魔,他是天地不容的怪物。
龙宿埋首又笑又哭的模样让剑子惊慌,他的记忆里龙宿从来没有这样过,他想站起来过去安慰他,像过去那样拍拍他哄哄他,像过去那样抱着他。
剑子刚刚碰着龙宿,龙宿就猛烈退缩,好像那些嗜血族人遇见了阳光,将要灰飞湮灭般的恐惧。剑子只有离开点蹲在切近的旁边,低声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已经好了不会死也没有缺胳膊断腿,好了我不怨你也不随便离开,我们往后,还在一起好吗?龙宿,龙宿——”
剑子使劲拉身边那个人:“龙宿,你做噩梦啦?”
龙宿慢慢睁开眼,脸颊上还有冰凉的痕迹,剑子伸手抹了一下:“梦见什么了?哭得好厉害。”
剑子的脸就他眼前,虽然黑暗里混沌一片,但剑子的声音是和往常一般的轻快。
“剑子。”龙宿平静的,又带着点不清不楚的哀伤,他抓着剑子的手,捏得很紧。
“喂,干什么?”
“如果以后吾作出了违逆常伦人神难容的事,汝还会相信吾吗?”
剑子顿了会儿,低笑一声:“你到底梦见什么了,想这么奇怪的事。”
“吾问汝,会吗?”
“这个啊——”剑子似乎真的在考虑,“也许呢,但是到底什么事会违逆常伦人神难容啊,你要男体生子吗,还是去挑了天庭然后大旱洪涝什么的,我说,你是不是白天睡多了晚上就胡思乱想——”
龙宿猛得翻身压住他。
剑子脑袋里一轰:“什么元气大伤,你是故意蓄足精神用来晚上对付我的吧……嗯……太不人道了……唔……我白天可为你忧心操虑……喂慢点还没准备好……喂喂,不行别乱来伤着你……喂……”
早上仙凤端药进来,剑子正将床单被子胡乱揉成一团找地方塞。
“先生,要更换的话交给仙凤好了。”
仙凤伸手来接,剑子受了一惊往身后藏匿,想了想说:“不,不用,我通常都是自力更生。”
“先生何必客气。”
“真不用,我这就拿去后面洗。”
剑子抱着一团被单又拽又拖地出门,龙宿靠在软榻上似笑非笑,悠悠然说了声:“觉得头晕脚软的话别硬撑。”
剑子在门外大喊:“我才没撑!”
“诶,先生这是怎么了?”仙凤服侍龙宿吃药,问道。
“汝去问他自己。”龙宿含着药丸喝了口药汤,咽下去,再慢慢将剩余的喝完。仙凤端来淡茶,漱了口,又用了点粥菜。
“凤儿,汝去叫他先过来吃饭。”
仙凤笑着应声出去。
龙宿坐在屋里望了会儿巴掌大的天,剑子老不回来,他等了会儿,缓步往后面走。
后面的院子堆着杂物,一个道生在劈柴,见到龙宿慌忙招呼,龙宿摆扇略点头,听得默言歆在说:“先生我来。”
他循声看见井边剑子和默言歆抢木桶,剑子的衣袖一直挽到肩头,裤腿也挽到膝盖,默言歆衣服上沾了不少水,看来两个人为谁提水的事争了不下一两次。
默言歆说:“先生您要洗被子,打水的事就让言歆来。”
“不行不行,你去忙自己的,别管我。”
“主人还让先生去吃饭,这里交给言歆吧。”
“我今天不想见到他。仙凤要到外面采办你快和她一起去。”
“先生——”
“汝就让他做。”龙宿带着点看好戏的神情,“道长要活络筋骨,言歆汝可别阻了他修行。”
主人发话默言歆不得不听,只有放下木桶到前面院去。
龙宿没再说话,站在廊下望剑子,剑子低头不看他,打水倒进盆里,他心里有些愤愤的情绪,把被单当做假想敌,跳进去使劲踩。
直到晾晒好,剑子扒下卷起来的袖子裤腿,龙宿过去给他扯了扯衣襟,然后前后脚回屋里。
仙凤拿了新的床单被子出来,都铺好了,剑子坐上去仰面躺倒。
说实在的,他真有点虚,但万万不能在龙宿面前表现,他才不要让龙宿看笑话。
翻身抱着枕头,蹭了蹭。
龙宿悄无声息走到他旁边,忽而伸手掐他腰肌,剑子“嗷”的大叫一声,默言歆从门外探进半个头,剑子闭紧嘴朝他挥挥手。
默言歆迅速缩回去,剑子拍龙宿手低声道:“你干什么?疼死我了。”
“给汝揉揉。”
龙宿说的平淡,手上化巧劲,揉得剑子十分之享受。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剑子觉得龙宿根本不是元气大伤没恢复,这一回是将以前累积的懒劲儿都爆发出来了。
“你怎么学上苍那副懒骨头了啊。”剑子说,“不行,你这样会懒出毛病的,跟我出去走走。”
“没心思。”
“走一走就有心思了。”
剑子不由他再辩,拖着他胳膊往外带。
龙宿好面子爱形象,自然不可能与他拉拉扯扯,即便是强迫也去正面冲突,尽量放慢脚步,连带剑子也只能慢慢移脚。
豁然之境有河水半绕着,剑子带他去河边站站,去亭里坐坐,再到后面山坡下逛了逛。
龙宿问他这山什么名,剑子道“无名”,龙宿就斜他一眼:“枉费汝住了这么久。”
“来自随缘,君不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何必强求俗名讳。”
“山不拘于俗名讳,道长高深。敢问道长,吾即回来所,同往否?”
剑子眨了眨眼:“来所?”
“桥下清泉亭送微风之所,有墙通达四方,有顶夜观星象。”
“……我不过懒得取个山名你有必要整个贬讽一遍吗?”
“道长俗心了,吾正是称赞,好一处悠然闲静之境,令人心怀开豁而忘忧。”
剑子颓然:“我错了。”
“道长何错之有?”
“今天起,此山为‘龙名’。”
“何解?”
“为纪念不取名不罢休的某龙。”
“耶——道长太深意了,某人惶恐,其山汗颜。”
剑子扶额道:“消停了行不行?我觉得我罪孽好重。”
“道长多虑,道长一心天下,区区无名小山何足挂齿,想中原之辽阔三山五岳齐恢宏,更有三界奇景异峰共长存,道长素来游历东西,眼界稍微高一些也是常情。”
剑子不等他话落,扑在山壁上泪流:“我对不起你啊我应该早点给你取名字,刚刚随便胡诌一个也可以的啊……”
回到豁然之境住所,仙凤见龙宿春光满面,道:“主人出去一圈,回来好心情。”
“嗯,刚刚见一白毛山猴,略为戏耍,甚得趣。”
“凤儿为何从未见过此处有猴?”
“机缘。”龙宿笑得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