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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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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枫白装作才看见他们的样子,片刻错愕之后慌慌张张拍衣服靠前几步,又觉得太近了有冒犯之意于是再退上半步,埋首抱拳道:“不知龙首和道长在此,在下实在有眼无珠。”
剑子和傲笑红尘素有往来关系不错,虽然后者肩抗正义大旗永不倒的坚决作风让剑子偶有无力感,但每当他冲在苦境保卫战第一线的时候还是很敬佩的。他识得君枫白是傲笑红尘好友,曾经一起喝过几次茶。
“你这是要去哪儿?”剑子问。
“依照约定去探望一位朋友。枫白观龙首气色不错,近来可是顺心顺意吧。”
龙宿不咸不淡的“嗯”一声:“阁下春风满面,定也诸事舒畅。”
“托龙首之福,每每回想龙首指点都有醍醐灌顶之感,于行事中不知不觉清明许多。”
君枫白差不多都盯着龙宿脚面看,极少抬起眼,神态中充满恭顺,但也不显得卑微,倒像是下属对待大长官的态度。
经过几年不懈努力,君枫白将自己的地位从盲目崇拜者逐渐转化为有才干的追随者,接下来他准备朝着智慧型全能型必须依赖型左臂右膀的方向发展。
如果成为龙首的左右手有点不靠谱,那借助龙首的影响成为儒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进而名扬武林也不是不可能。
君枫白一有空就关在小黑屋里策划,写了一叠时间表,详细罗列什么时候什么借口拜访疏楼西风,拜访之后留下谈话记录和心得体会,绘制进展状况图。每完成一个自以为的关键转折点,就在那天的记录上用朱红点出一颗红星。
他如此痴迷于这项事业,仿佛为它而生,之前的几十年都是为它做着各方面准备。
当傲笑红尘对他说苦境动态时,他满心都想着,你以为你是救世主?错了,这个危难不断的苦境需要的是我!什么素还真,什么叶小钗,他们只是路上的一块小石头,我才是最终支撑的栋梁。看吧,苦境的人民会匍匐在我脚下,亲吻我脚下的土地,为我的喜怒哀乐而泪流满面。
君枫白不知不觉弭患了一种被称作“妄想症”的病,而且看起来自愈的可能性极低,也许只有来自外界的毫不留情的致命打击能破碎他癫狂的想象。
龙宿淡眼看着他滑向黑暗深渊,就像看着一只蚂蚁走上通往水潭的竹叶,若是在竹叶上轻轻推一下,蚂蚁再也回不到岸边,将在漫无边际的水面上飘荡,直到饿死。
龙宿不觉得其中的恶意,君枫白是他打发时间的娱乐,逃避他不愿去想的那些事的工具,换个人,君枫黑也行君枫灰也可,只是偏偏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是君枫白。虽然这个人每次出现面前他都有种深刻厌恶,可笑的是,他竟然能忍下厌恶与之周旋,一次次,仿佛在挑战自己的极限。
君枫白的嘴皮不断翻动,他低着头,那动静并没有他激动点头的动作来得清晰,然而龙宿就是看得明明白白。
声音很飘渺,只有嘴皮,开开合合,弯曲扯平。
“够了。”龙宿说道。
君枫白顿了一下,微微抬眼从下往上地看他。
龙宿缓缓吸口气,:“阁下不是前往探望的路途中?即是约定,不便耽搁。”
“若是因为与龙首偶遇的缘故,枫白的朋友也不会在意。”
吾在意。龙宿心想,但说:“君子一诺千金,怎可言而无信。”
“……龙首教诲得是。那枫白这就暂且告辞,望来日龙首方便时,枫白再登门求教。”
君枫白走水路,艄公长杆子一顶,船就飘出老远。
剑子隐蔽地扯了扯龙宿袖子:“你们好像很熟的样子。”
龙宿面无表情甩开他的手:“一点也不熟。”
“你去年得到的那本《春韶古谱》原来是他帮你寻的,我找了好些年都没找到的东西,他倒是有本事。”
“假的也未可知,这世上除了原作与其知交,谁人见过?”
“你就是这样,什么事先想着负面。他肯帮你说明是有心人,书是假的吧,其中心意一定诚恳,你何故只揪着悲观不放。”
龙宿转身乜他道:“吾天生如此。”
剑子笑意瞬间有些僵:“他让你这么不高兴吗?照你以前脾气,见都不会再见。”
“……不用汝管。”龙宿甩手往前走了几步:“难道汝想赶夜路?”
“啊——”剑子还想说什么,但抬了抬手,又垂下,只道,“好,赶路赶路。”
抵达黑暗道时是傍晚,霞彩正浓,三月缤纷的花朵散漫在黑暗道外面,平添了几许浪漫气息。
“龙首也来了啊。”照世明灯说着点点头,“中午那边还来问你们什么时候会到。”
“这不就到了。龙宿,这边。”
剑子和照世明灯并排走着,剑子说:“现在世道越来越难混了,好在几年前在黑暗道使了诈,让世人都以为这里毁了,可惜你却不能再在外面抛头露面。”
“现在很好。”照世明灯莞尔,“清静。”
黑暗道里只靠照世明灯手里一盏灯笼指路,灯笼的光线就那么点大,照亮脚下两尺范围,其余就是统一的黑。
剑子担心龙宿跟丢了,反手拉着他袖子:“脚下放慢点,有石子。”
龙宿沉默不语,剑子走得慢他也慢,剑子快一点他也快。
剑子回头望他一眼,看不清,笑着说:“你怎么不带着你那些拳头大的夜明珠,我们可以少有的辉煌一下。”
“汝又未说。”
剑子对照世明灯道:“看吧,倒是我的错。”
“道长不是小气的人。”
“谁说的?我小气又寒酸,是不是?”
后面的话对着龙宿,龙宿接道:“汝忽然有自知之明,让吾诧异今日之剑子是否是昨日之剑子。”
“如假包换。”
“口说无凭。”
“可立等验身。”
“请脱。”
“喂喂,我还在,你们不可以兴致一高昂就来现场,老人家,受不住的哟——”
照世明灯略摇晃灯笼,光影就闪了闪,龙宿反手抓住剑子,微颤抖一下,旋即回复平静。
剑子紧握着他指头,他望前路问:“还有多久?”
“走一半了。”照世明灯答道,“翠山行说他们会派人在那边洞口等着。”
“不愧是翠管家。”剑子感叹一声,“我和苍联系的时候,他又趴在床上看小说,我听见小翠说他‘一会儿起来了又要头疼’什么的,硬是把书抢了。苍那么怪脾气的人,也只有小翠愿意管又管得了。”
照世明灯略笑:“一物降一物嘛。”
剑子听了,握着龙宿指头的手紧了紧:“听见没?”
龙宿干脆答:“没有。”
终于走出黑暗道,玄宗果然派了道生等候,剑子对照世明灯说:“天色晚了,你不如和我们一起上玄宗过一晚,明天再回去。”
“也好。”
因为是私下来往,不用去宗主处通报拜见,剑子一行人直接到了苍居住的院子。翠山行守在大门口,见到剑子等人先打声招呼,然后遣走道生领他们进去。
剑子挺不当自己外人地说:“一路赶来真是身疲体乏,苍道长有没有给我们准备什么好吃的提提神啊?”
“我们估摸着你们会在这个时间来,晚饭都在桌上备好了。”
“哟,‘我们’。”剑子露出玩味的神色,翠山行耳根微红,挑起门帘让他们进去。
苍还在最里面自己房间里,翠山行去叫他出来吃饭,过了好一会儿苍才慢吞吞走过来。他那双眯眯眼成天都睁不开的样子,像是随时都在打瞌睡。
关于坐席的问题大家让了让,苍说句:“吃个饭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他抓起一根筷子,伸出左手食指,筷子放平顶在指尖上,他念道,“剑子”,然后转动筷子,筷子停下来,筷子尖朝着斜对门的方向。
“剑子,你就坐那里。”
然后又念:“龙宿。”
“得了,你这种法子真让我开眼界了。”剑子拉着龙宿到斜对门两个位置坐,又招呼照世明灯在旁边,然后说,“剩下你们两个自行解决了哈。”
苍懒得多走一步,背着门坐下,端碗。
翠山行接过他手里的碗:“还没盛饭呢。”
“哦。”
在道门吃饭除非隆重场合,一般是没人专门布菜的,可苍吃饭向来只夹面前碟子里的菜,翠山行一面自己吃一面夹了稍远的菜品放在他碗里。
“看见没。”剑子凑近龙宿说,“那才是真享受。”
“汝很向往么?”
剑子摇摇头:“我觉得我还很年轻,没到老眼昏花手脚发颤的地步。来,吃块红烧土豆。”
为了迎接剑子一行,翠山行多炒了两样菜,煮了份蛋花汤。
苍敲着汤碗,微皱眉说:“鸡不是过年吃了吗,哪儿来的蛋?”
“后院还有一窝鸡,过年就杀了两只。不然你每天早上的蛋羹,难道是我吐气变出来的?”
“反正不是吾吐气。”
翠山行面上有些窘迫,剑子给他一个“我们都明白”的眼色。
吃完饭苍甩手直接回房间,照世明灯表示自己只是来过夜,问过翠山行自己的房间在什么地方后,就自行离去。
剑子帮忙收捡了一会儿,翠山行说:“你们去后面找师兄吧,他有东西给你们看。”
这正是龙宿剑子来玄宗的目的。
苍斜靠在床上,手里拿本封皮模糊想来内容也不怎么正经的书,借床头烛光看得津津有味。
剑子走近拍他腿:“怎么有你这样的主人,都不给客人让座。”
“嗯,随便坐。”
“茶呢?”
“问小翠。”
剑子想踢他一脚,奈何床沿有点高,抬脚上去不能踢只能踩。
龙宿不是头回来,捡桌边一张椅子坐,摇着扇打量会儿,说:“吾上次来见到墙上有副吴道子,取走了?”
半晌,苍才回应道:“洗脸水洒上去污了,吾叫小翠拿去烧火。”
“你好阔气。”剑子夺过他手里的书,“我看什么这么吸引人。”
瞧了一眼,张了张嘴,又看眼苍,再瞄眼书,兴冲冲疾步到龙宿身边凑近递他:“好知识啊——”
龙宿瞟了一下,目光停了停。
苍掩嘴打个哈欠:“催眠就数它最实在。”
翻个身,竟是在床上躺平了。
“你拿它催眠?乖乖,够强悍。——诶喂,你就这么睡了啊?”
“‘吃饭睡觉’,吃了饭自然是睡觉。”
“你猪啊。”
“……嗯……”
这个时候翠山行收拾妥当过来,看眼苍:“师兄?”
苍仿佛已经睡着了,半分回应都没有,剑子笑道:“你是磨了整夜豆腐还是挖了一天下水道,说睡就睡。”
翠山行抖开被子给苍盖好,转头小声说:“我带你们去房间吧。”
灭了灯,带上门,翠山行领着龙宿和剑子绕到隔壁:“你们就还住这儿。被子枕头昨天下午才洗过,今天日头好,晒了一天。”
他先进去点起灯烛。
“刚刚你们来前,又打扫了一遍。茶壶温在桌上,要是觉得凉了,后面厨房炉子上随时有热水,或者直接叫我。”
翠山行转身到衣箱边,打开说:“里面有些换洗衣服,都是上几回你们带来的,我都收拾好了,看看还缺的,再想办法。”
“小翠,你真是个贤妻良母。”剑子说着要拍他,翠山行微侧身让开了,让剑子扑个空。
“真抱歉,只有这么大个地方,老是委屈龙首。”
“无妨。”
“那你们休息,我就在旁边,晚上有个什么事——”翠山行犹豫了一下,“你们别怪刚才师兄怠慢,其实,他这两天都没睡。”
“不会吧。”剑子失笑道,“世界末日还没这么快。”
翠山行摇摇头:“他收到消息,担心你们来路上遇袭,提前在道上布置,抓了几个伏兵出来。可能你们没注意,从黑暗道到玄宗一路都被他布了法阵,旁人只会见道生带了照世明灯过来。”
剑子仔细想了想:“还真没看出来——他现在的修为已经如此精深了。”
“师兄这辈子就钻在法阵里了。”翠山行笑了声,“等他明日睡醒了,自然有精神和你们详细说。我先出去了。”
龙宿敲了敲桌面,剑子站他背后扶着他肩道:“别想太多,他们注定要来就来呗,我们还怕了?!”
“吾倒是不怕他们。龙宿掰开他手,吾怕汝今夜难眠。”
“……咳咳,苍都说是催眠的了,我怎么会心心念念睡不着。”
龙宿斜眼看他,剑子继续咳嗽:“那啥,月色很不错,我去散会儿步。”
不知道剑子是去真散步还是浇冷水,龙宿挨在窗边望夜空,月光确实亮,也确实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