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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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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枫白嚅嗫了许久,像是情难自禁,好容易理顺了,埋首说道:“那日与龙首邂逅,冒冒失失得龙首青眼一睐,心中只觉惭愧……回去辗转彻夜,脑中俱是龙首非凡谈吐辉煌气度,不能成眠……倾慕敬仰之情实难压抑,今再莽撞前来但为渴求传递心意一二……若能以枫白绵薄之力行犬马之劳,便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龙宿连冷笑也懒得,摇着扇意兴阑珊地说:“阁下如此这般倒显得吾多么高傲不近人情了。”
君枫白急急端正容色:“枫白愚钝,若有失言望龙首海涵。”
隔着帷屏,看不见龙首那充满了尊贵气息又略显清冷的优雅身姿,君枫白不知道龙宿是不是能体察到他满怀的真情实意,他上身微前倾,越发恭敬。
龙宿慢吞吞的,说些“阁下切勿妄自菲薄”,再说些似乎是“君子之交”之类的话。
他漫不经心,想着剑子和佛剑在豁然之境喝茶八卦,想着儒尊往他书案上累叠文书,想着长老们恨不得将他埋在碧重宫“荒淫无度”,连敷衍的心都淡漠了。
然而在君枫白耳里,儒音缠绵,每一字悦耳每一句动听,便暗自得意。
世上没有无缝的蛋,只有不愿意削尖的脑袋。人慕虚荣,抛得开无畏的自尊,暂时奴颜婢膝曲意奉承何妨,管他一派之长或是一门之主,除了那个脑筋如板砖的好友,几句甜言蜜语换后辈子出人头地,也可拿睥睨眼神视苍生漠然,今日他所付出的,终有一天能千百倍讨还。
君枫白更谦恭,一面背诵圣德贤明词汇,一面显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龙宿却思忖到底这样勉强陪着讨厌的人是为什么?言谈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恭维得太幼稚,衣饰配色毫无可取,自以为是挨凳子边坐的姿态叫人难受。背着光,面目模糊不堪,不看也罢。
那次腿伤以后,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过去闷头栽在书海文渊和儒尊彻夜辩论的精神像别人的传说故事,现在就想懒着,望庭院里薄雪覆盖下凋零的繁华能坐上整个下午,天黑了躺在床上,盯着顶上晦暗迷蒙的色彩图块,一时清醒一时懵懂,不知道是睡着的梦境还是无聊的打发。
太医官过来看了两次,说不出详细道理。
剑子疑心他思虑过重超出负荷,提议外去走走,龙宿说身子软就想在屋里躺着。
“这样可不行啊没病也会躺出病来。”剑子伸手拉他,“和我去集市上看他们办年货,又热闹又新奇,沾点喜气。”
“不去,述职的人一拨拨赶着来,没心情。”
“心情靠调剂,你心情好了脸色好,脸色好了大家看得舒服这个年也过得爽。”
“他们爽不爽与吾何干。”
“瞧你,面色一绷我都忐忑。”
“汝自可离去,不用成天看吾神情。”
剑子叹口气:“我真走了,你怎么办?”
“办什么办?照样过日子。”
剑子略低着头,雪地里反耀的光淡薄,映在他脸上是朦胧,映在他眼里是迷离。
唯眉间一粒水玉温润清透。
“走啦走啦。”
剑子拐着龙宿胳膊肘,回头对仙凤道:“你和言歆也来吧。”
市集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摊子一个挨一个叫人目不暇接。娃儿喜欢的金鱼灯笼兔儿车,姑娘爱好的胭脂水粉绸缎丝线,更有过年必备的瓜果蜜仁火炮彩纸。各种香气搅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和暖满足。
还有挑担子的卖货郎见缝插针,兜售手里花哨小玩意。
拨浪鼓,小泥人,木石雕的猫狗鱼虫。
剑子蹲在一个卖陶器的摊子前面皱眉头,那些东西龙宿一个都看不上,剑子考虑了半天认真说:“我把师兄喜欢的陶泥盒子摔坏了,到处都找不到类似的。”
“那种东西,让工匠仿制即可。”
“可是上面有他娘的指印。”
“……东西拿来。”
剑子飞快从袖袋里掏出来:“我怕他发现,一直带在身上。”
龙宿看眼碎片,看眼剑子:“汝的破坏技巧与日增进。”
剑子打个哈哈:“捡的时候又踩了两脚。”
“汝能拼回个大概,吾就让人仿。”
“指印也可以?”
“汝能拼起的话。”
剑子两眼发光:“我回去就拼。”
他小心地将碎片包起来揣好:“那边有好吃的馄饨,我带你们去。”
馄饨摊挤在菜包子和牛杂汤中间,凳子坐满了还站着好几个。龙宿面露厌弃之意,剑子一个劲儿推荐加安慰:“真得好吃得能吞下舌头,我们可以和老板说一声,到隔壁什么地方——”他左右看看,朝前方一指,“那个茶铺里面去吃。”
茶铺看起来要干净许多,相对之下也比较清静,剑子叫了四碗馄饨都端进铺里。
茶铺老板原本是不乐意的,都进来蹭座位他的生意还怎么做,但默言歆在他手里放了两块碎银子,老板喜笑颜开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就去驱赶其他企图白占位子的人。
馄饨刚出锅,很烫,小心吹了会儿,外皮略凉,咬下去里面还是烫,继续吹,勉强入口。
外皮薄,韧,一点不粘牙。馅料是细剁的猪肉,肥瘦比例合适,胡椒和碎姜混合在里面驱除多余肉腥。汤水是熬了很久的鸡汤,舀在碗里再撒把香葱末。
从里到外,不见得多精致,只是配搭得刚刚好。
“真好吃。”仙凤说。她吃得仔细,像是研究个中奥妙。
“我保证的,哪儿会有假。”剑子端着碗喝汤,被龙宿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抬起头无辜说,“知道吗,老板最喜欢听客人吃得稀里哗啦的声音,说明满意啊。”
龙宿似乎翻了个白眼,但行为华丽无双的龙首,怎么可能作出那么自降身份的举动,剑子不点破,埋头喝得更大声。
这一年的冬至,就和以前许许多多个冬至一样,龙宿在儒门天下主持,穿着更加雍容华丽浮翠流丹,袖口衣襟丝丝的金纱银线勾勒繁华胜景,肩头腰围南海珍珠片东海水晶坠熠熠生辉。
用剑子的话讲,瑞气千条光芒万丈,实在是打劫的好对象。
也确实累赘。
龙宿自殿上退下,额间都能见着细汗。
“这是何苦呢。”剑子抱臂端详了会儿,“不过真够气派。我偷看地下的那些人,个个都不敢抬眼,生怕被闪瞎了以后就只能在回忆里品味龙首之仙姿神影了。”
龙宿褪下那身隆重礼服,换上虽然依旧浮华无边但轻巧的常服,摇了摇紫华团扇似乎松口气。
身为天和宫宫主,剑子象征性在那边殿中坐了坐,发表一些庆贺新年的祝词,再把上面派发的红包赏赐分了,和众人互敬几杯酒水,便摸到大明殿等龙宿。
快要入夜龙宿才过来。
“累了吧。”剑子说,“言歆已经备好车,你收拾停当我们就回疏楼西风。”
疏楼西风也照往年习惯布置过,大红灯笼,大红字联,略显出些颓废的树木枝头挂起五彩丝缎,仙凤让人做了好多药玉锦囊悬在檐下门楣处,又有香花翠草布置厅堂。
正对着门的影壁上贴了龙宿亲笔的“福”。
到子夜时分,仙凤张罗人燃起预备的鞭炮烟花,一时间噼里啪啦热闹非常。
天上开始飘下细雪,须臾大了些,一片片的混着彩片,叫人分不清是落下的瑞彩,还是释放的冰花。
龙宿站在步廊里,眼眸上投射着斑驳陆离,平日里的琥珀金也明快缤纷了起来。
他看了眼在默言歆附近偷偷摸摸的剑子,后者显然比较热衷于端着正经神色捣乱,趁默言歆转头的工夫顺手牵了几支烟花棒跑回龙宿身边。
“拿着。”他说,“我给你点上。”
“汝才几岁,还玩这个。”
剑子严肃道:“童心是社会最珍贵的财富。”
龙宿笑不出来。
剑子热情的忙东忙西,龙宿垂眼盯着烟花棒绽开璀璨银花,那一刻,是如何的耀眼夺目,那之后,不留一缕青烟。
“记不记得有年冬天,我给你带了好些烟花,我们偷偷在后面院子里玩。”
但是谁让他们蹲在草堆旁边,一个不小心点燃了枯草,侍卫们大惊失色,后来被龙首和宗主知道了,两个人一起跪牌位。
腊月天,夜里很冷,点了两个炭盆地上还是凉。在昆仑剑子就跪习惯了,还扭头给龙宿讲笑话。
大多是和地板一样凉的笑话。
龙宿觉得膝盖疼,剑子哄他:“你想着棉花糖就不疼了,要使劲想。”
于是龙宿觉得饿了。
“唉,这可没办法了。”剑子摊摊手,“身上的东西都被师父收去,中午留的半块芋头糕也没收了。”
龙宿抿抿唇,不说话。
剑子是主谋,被宗主罚跪一个晚上。
龙宿属于知情不报,一两个时辰也够教训。
但他陪着剑子,直到天亮。
两条腿全无知觉,被龙首抱回房间。剑子皮粗肉厚,尤其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还能拖着脚跟在后面走。
剑子说:“你不是老早喊饿。”
“现在不饿了。”
“嗯,饿过头了罢。”
两个人肩并肩躺在床上,睡了一天。
剑子又讲起这件事,龙宿几乎忘记了,努力想似乎有那么些印象,淡淡的。
忽然心中有点憋闷。
剑子性格懒散无拘无束,素日里看他办事讲话漫不经心,偏偏微小的细节能记一辈子。
一辈子啊——
龙宿被剑子戳了一下:“燃完就丢了,喜欢我再去摸两支。”
说着要走。
龙宿猛然拉住他,剑子回头抬着眉毛看他,他慢慢挨上一步,将额头抵在剑子的肩头上。
一丝不苟的发髻挨在剑子鼻子边,有种雅致迷人的香气百转千回。
“累了?”
龙宿摇摇头。
剑子像是轻微笑了声,一只手捏着他指头,一只手环着他,拍抚他柔顺的头发。
“不是挺在乎脸面的吗,这会儿怎么了?”
龙宿不语,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