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十三 ...
-
剑子送龙宿进到屋里,外间一面敞窗尽开,放了架铺垫柔软的藤榻。
仙凤取了药,解开龙宿腿上药巾。
剑子端着烛台凑近看,伤口不深却长,中间一段皮肉略翻,有点浊液渗出来。
仙凤先用清水净了伤口四周,抹药的时候,龙宿抿了抿嘴唇。
“疼吧?”剑子说,“真是不小心。”
他放下灯,接过仙凤手里药巾:“剩下我来,你和言歆去看月亮。”
仙凤走到外面,默言歆站在廊下,月光铺了他一头一身。
他转过头看着仙凤,下颌有阴影,削出□□的痕迹。眼睛里映着星子一般的光芒,仿佛天机星君颈间璎珞上璀璨的莹石落了进去,将他硬朗的眉线都柔化了,只剩下欲说还休的渴望。
“仙凤。”默言歆哑着嗓音,“我——你——”
仙凤走下去,近近的,几乎挨着他了,呼吸都好像在面前追逐,风声从彼此的耳廓上拂过,院里飘渺的桂香舞动着,在他们之间穿梭流连。
仙凤轻启朱唇,温婉好听的声音,如同晨曦里宛转的莺啼。
“出去的时机还不错,神情马马虎虎,脚步沉重感不够,离我的要求还差一点,然而和以前的表现比较,今天总体良好值得表扬。以后要更努力,听见没有。”
“明白了。”默言歆诚恳点头,“我会认真反思弥补不足,争取下回开创新高点。”
仙凤拍了拍他胳膊:“按照说好的,这个给你。”她从袖袋里掏了个香囊,“蝶舞春秋来不及,幽兰空谷可以吧。”
默言歆点头如捣蒜,接到手里摸来摸去。
仙凤略蹙眉:“你动作好猥琐。”
默言歆“啊”一声,将香囊揣进怀里。
仙凤又掏出两个石榴:“一起给你。”
“我给你剥?”
“好。”
剑子掰开石榴,拿一半给龙宿,龙宿不爱吃,偏开头,剑子哄他:“应节气,好歹啃两粒。”
龙宿真的啃了两粒。
“挑嘴。”剑子一边剥石榴子一边嘀咕,“我看仙凤端了新鲜的苹果,给你削一个?”
“不,有点倦。”
“回床上?”
“就这儿躺会儿。”
“嗯。”剑子给他扯起一边的凉被盖了半边身,“睡死了我不抱的啊。”
龙宿侧身闭上眼,漫长的银紫发丝柔柔垂落,铺在他肩头上铺在藤榻上。
剑子坐在他脚边吮石榴子。
月光由外面透进来,清水一样漫过,静谧而明澈,从容而舒缓。
时间像是停了。
所谓时间停止绝对是幻觉,剑子察觉龙宿居然睡着了,轻轻推了两下,没醒,只有认命地抱上床,途中还小心别碰着伤口,心里感叹上辈子是欠了他多少情今生要还到老死么。
第二天剑子惦记蔺无双,更惦记他的翻修大业,吃过早饭就去豁然之境,发现屋舍完好不由生出些许失望情绪。
蔺无双安稳地躺在床上,剑子检查了一下床下藏品。
蔺无双是真君子,说喝酒只搬了酒坛,剑子的小金库纹丝未动。
后来,当蔺无双知道酒坛旁边那个仿佛抹了锅底灰,粗糙得一根指头就能戳穿的罐子里,放着剑子的数目不小的一笔私房钱时,从肠子到脸都悔青了。
剑子拍打蔺无双的脸:“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又扯起被子抖落。
蔺无双扭着脸翻身朝里,嘴里嘟囔:“烦死了。”
“哼,让你烦。”
剑子使出十八般武艺,蔺无双浑浑噩噩里和他做斗争,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战斗,蔺无双顶着鸡窝头坐在地上哼哼。
剑子恶狠狠再补上一脚:“快起来,我带你过去吃饭。”
“吃饭”俩字如晴天霹雳,蔺无双瞬间脑清目明。
早晨起身的时候龙宿说:“让他过来罢,三天工夫吃不垮。”说着看了眼剑子,意思像是,被汝蝗虫一样吃了百来年,儒门也照样挺立。
蔺无双渡过了油滚滚的无比满足的三天,回程之前千恩万谢,一双爪子眼看要碰到龙宿娇手玉指,剑子果断一掌劈出斩断恶念,顺便监督他揣着两大包点心上路。
“给点颜色就蹭鼻子上脸,这种人绝对不能姑息。”剑子拍拍手。
龙宿略摇头:“五十步笑一百步。”
桐文剑儒回来复命,剑子出去逛了一圈,遇见刚自校场出来的蒙山飞燕。
“怎么样?”剑子问。
“宫主指什么?”
“别跟我打马虎眼。”剑子甩了下拂尘说。
“没有龙首指令,蒙山飞燕不便透露。”
“我们现在不谈龙首,谈龙宿。当年你也和他同学过,虽然我知道对他的风评可以说是差透了,也不至于一点情谊也没有罢。”
蒙山飞燕研读四书五经和六艺的时候的确与龙宿同届,有段时间座位还挨着。
在他印象里,龙宿腼腆胆怯谨小慎微,人家说的什么薄情寡义不知从何提起,后来因为件小事情龙宿似乎为了表达谢意,邀他在疏楼西风吃过茶点。
蒙山飞燕是南朱雀后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穆仙凤同源,但不同祖,仙凤是章凤一脉,蒙山飞燕是青鸾旁支。
若干年前三界经历一场兵燹,人界几乎遭受灭顶之灾,妖魔两界元气大伤,上神为了重制规矩,以天龙族为首统辖了妖界,天上地下不管是成仙了的还是修炼中的,包括过去割据四方的神兽都由龙主统一管理分片自治,
魔界则交给了魔龙,从原天龙中分离堕落的支脉。
沧海桑田几轮回,龙主表面上仍是众妖之首,但妖心散了不好带,偶尔象征性开个全界大会,缺席的半途离席的,旁人全当没看见,比如玄宗那种,干脆明目张胆跨境自立门户,天龙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再起大风波就行。
然则,谁要是胆敢挑衅龙主威严,那无疑自找死路。
蒙山飞燕说:“先生,您还是自己去问吧。”
开口叫“先生”就是当自己人的意思,剑子觉得有松活的机会。
“你只要悄悄和我说,是内部问题还是外部矛盾?”
蒙山飞燕露出为难的神情:“先生,您就别逼我了,龙首下了封口令,谁透露半个字就被罚三生不灭火炙烤百年。”
“嗯……”剑子心道乖乖,你还够狠的啊,烤百年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元珠。
“那你不说话,点头摇头总会吧。”
“这个——”
剑子抢住话头飞快地说:“内外勾结?”
蒙山飞燕愣了一下,点点头。
剑子赞许地拍他肩膀:“早这样大家轻松,你去忙吧——哦,跟你们龙首说,我到天和宫一趟,晚饭前赶回来。”
剑子想起苍给他的阵法图,先回豁然之境拿了,再奔天和宫。宫里儒官见他匆匆地进来,喝口水又叫人跟着到外面去。
一行人到了儒门天下外围法阵里,被剑子指点着这边弄弄那边搞搞,忙了两个多时辰,个个腰酸背痛腿抽筋。
“成天坐着,缺乏锻炼,迟早未老先衰。明天起,每天给我绕儒门跑两圈,是外围不是内圈哈。”
剑子一边随口说,一边在阵法图上勾画,再抬眼四周看了看:“差不多了。明天早上吃了早饭都到疏楼西风东里集合,记住了啊。”
说完就走,留下一批人面面相觑。
龙宿吐了口烟,淡笑道:“吃饭倒准时。”
“那是。”剑子厚脸厚皮,洗手坐在位子上,端起碗就扒了一口饭。
“吃饭了,还抽什么烟。”
龙宿放下烟管,先喝了两口汤。
他晚饭照旧吃得不多,剑子笑话他“你练辟谷得了”,又嘱咐仙凤预备点稀软易消化的吃食。
“汝去调整了法阵?”
剑子看他一眼:“传得挺快。稍微动了些地方,明天我把这边的也收拾收拾。”
“汝——”龙宿顿了顿,剑子接话说:“这方面你就别费神,做你该做的。”
他站起来:“我回去研究会儿,晚上早点睡。”
龙宿望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转个弯不见了。
剑子用两三天时间,将儒门法阵梳理了一遍,重新绘了阵法图,又和苍商量了些关键。
“还没确定,汝就慌张起来,不像是剑子做派。”
“我这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翠山行在一边说:“我试验了一种新的糕点,用杏仁蜜调的汁,剑子什么时候来尝尝?”
“他现在忙着,哪儿有空过来。”
“我不过去,你过来是一样。”
“剑子,让汝那位无所不能的给汝派个随侍,天天听汝指使多好。”
“你不就是不愿意让翠山行离开嘛,没他你就吃不了饭喝不了水了?还是没他铺床你就失眠?”
剑子想翠山行肯定又脸红了,说不定苍正在叽里咕噜编排他的坏话。
剑子笑出声,苍道:“汝真是不正经,道家的脸面都被汝败坏了。”
“别拿大话套我,我受不起。”剑子做出畏缩的姿态,苍好像觉察到了,轻笑一声,剑子接着说,“和苍道长比起来,我这点功力算什么呀,又没拐带小师弟牵小手,也没让小师弟帮忙拔火罐,前段时间还叫蔺无双那家伙敲诈了三天。怎么比,也是苍道长的日子更滋润。”
“剑子。”苍的语气有点冷硬,翠山行的声音听不见,大概已经跑出去洗脸。
“说正题。”剑子忽然一本正经,“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苍还纠结刚才的话:“汝要遣走小翠,不用这么下流手段。”
剑子“你啊你”半晌:“等你开口都明天了,时间紧迫。”
“……真着急了?”
“苍。”剑子严肃地说,“要是小翠,要是小白,或者是木头,处在这种情形下,你怎么做?”
“听天由命。”
“答得好快。”
“苍,从来视天道而行。”
“也对。上课时间打瞌睡啊,书册上画鬼符啊,捡小翠养小白啊都是天命来着。”
“不知道是谁一直在偏题。”
“好了好了,一时忍不住。”剑子坐端正,“说吧。”
“没消息。”
“嗯?”
“眼线有段时间没回报了。”
“……会不会——”
苍摇头,想起剑子看不见,说:“眼线分布在各处,不可能一锅端而不走漏丝毫风声。”
“希望没消息是好消息。”
“然则——”
“说。”
“朝露之城将要办宴席,流水席,看来魔界但凡有点名号的都会在受邀之列。”
“朱武回去了?”
“谁知道”。
魔界鬼族之王银鍠朱武有个特别嗜好,游山玩水,东游西逛,尤其喜欢在魔界以外的地方——这种时候,见到他请称呼“朱闻苍日”。
也有人说他早年受了刺激,可能是□□上的可能是精神上的,导致他虽有战神之名却厌恶征战,加上后来感情受挫,乔装打扮远走他乡似乎是排解心中愁苦的好方法。
朱闻走遍了苦境的名山好水,兴致高昂时,也在崖石上留点痕迹,“某某到此一游”什么的太粗浅,自诩洒脱不羁风流雅士的朱闻苍日往往一巴掌拍下去,又深刻又有内涵,还能形成新景点供后人鉴赏,对此朱闻洋洋得意。
曾经因为有个巴掌太漂亮,朱闻结识了一位苦境朋友。外界传言那个人练武成痴,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有待考证,却和朱闻一拍即合,相伴遨游了一阵,又留下无数典故事迹。数百年后有个名为空谷残声的循迹而往,无意中揭开一段鲜为人知的恩仇。
朱闻在外晃荡得久了,难免让族中长老忧心忡忡,变着法儿的骗他回家。朱闻对回家的后果很清楚,软禁加思想摧残,不外乎“你老大不小的了该留个种了”,或者“你迷恋谁不好他不能给你留种的”,再或者“伏婴你给老子从你表兄身上滚下来”。
这些隐秘的内幕都是玄宗眼线回报的,剑子每每看过总不禁抚卷长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同时对玄宗眼线充满了舍小我成大我的奉献精神充满敬佩。
“苍,你们没在儒门安插卧底吧?”有次,剑子略显担忧地问。
苍瞥他一眼:“汝不就是最招摇的卧底?!”
剑子还是不太放心,私底下调查了一年。
关于露城流水席的事件起因,外面再怎么推研也是“猜测”,具体情况还是只有等消息。
苍再问:“还有别的事吗?”
“干什么,急着睡觉啊?现在青天白日的,作为一个有积极生活态度的健康青年应该多经历阳光洗礼,沐浴大自然的芬芳——喂,苍?苍?!……你睡得太快了!”
剑子无奈收回灵识。
魔界那边暂时摸不准,内部他要光明正大插手显然不行。
剑子忽然觉得,不管身为宗主还是族长,在某些时候是有很大好处的。
怀着几分惆怅思绪,剑子啃了口苹果。
道童通报说:“外面有位先生要找道长。”
“谁啊?”剑子一边啃苹果一边往外走。
“剑子仙迹。”
堂堂正正的一张脸,紧蹙淡烟眉,眼眸中透出刚毅神情。剑子见到他,脖子一缩,丢了果核快步上前道:“傲笑前辈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前辈’二字不敢当。”傲笑红尘说话向来古板没起伏。
做什么事都讲究真理公平,对于武林正义有着异乎寻常的坚持,一面真心想退隐,但一面又被群众生拉活拽死不撒手。
最著名的口头禅是,“你,罪无可恕”。
唯一面对傲笑红尘,剑子半分流氓行气都不敢流露,生怕某天就被他“罪无可恕”了。
将傲笑让进屋里,吩咐道童备好茶,剑子这才态度恭敬地问:“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剑子效劳吗?”
“不。随意走到此处,想起正是剑子仙迹你的居所,所以进来问候。”
剑子受宠若惊道:“能让傲笑红尘惦记着,剑子三生有幸。”
他打了两声哈哈,可傲笑半分笑意都没有,剑子悻悻收声。
沉默片刻,傲笑说:“剑子仙迹。”
“在。”
“可曾听说封灵岛封印被破之事。”
“略有耳闻。”
“我刚从那边过来。”
“啊……”剑子没有立时反应过来。
“天策真龙汇聚七星之力,只怕是——”
“我相信有傲笑红尘与武林众豪杰的鼎力联合,苦境坚如磐石。”
“你仍不愿?”
剑子似笑非笑,略摇头:“剑子何德何能。”
傲笑叹口气:“叨扰多时,告辞。”
茶还是温的,一刻钟也不到吧。剑子暗想着,送傲笑出门。
封灵岛破,魔佛复生只是时间问题。但那是别人的问题,剑子目前的心思分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