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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所谓好地方是距离疏楼西风不太远的山谷,龙宿生长于斯,却从来不知道有这等场所。花草都新鲜得紧,鸟雀自由来去,它们不怕人,敢站在龙宿肩头上喳喳叫。
      剑子从龙宿包裹里抽出一件披风铺在大树底下,又从石缝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酒果。他拍开一坛酒的封泥,倒出两碗,一碗递给龙宿。
      “来,庆祝你顺利毕业。”
      龙宿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将碗沿和他的碰了碰,然后喝了一大口。
      “咳,咳。”龙宿被呛得不轻,剑子哈哈笑他:“不会大口喝酒的不算男人。”
      龙宿似乎被他刺激,又似乎真的为离开那个地方高兴,和剑子碰了几次碗,两人干完一坛酒。
      剑子不清楚他的酒量,看他面泛红光,脖颈都微微染彩了,眼神也迷离含糊,便按着他的手说:“行了,躺下来醒会儿酒。”
      那一刻龙宿特别乖顺,他趴在剑子大腿上一动不动,若不是眼皮还眨巴眨巴,剑子以为他睡着了。
      山谷里有风,初春日子还料峭着,剑子又从包里抽两件衣服搭在龙宿身上,有点后悔不该让龙宿喝这么多。
      回去了肯定要挨骂。
      又想龙宿被骂的时候也表情淡漠事不关己的模样,心里有些闷。
      龙宿掀开衣服,搂着剑子的腰嘀咕:“热……”
      “快盖好,不然会着凉头疼。”
      剑子给他拉拢衣服,龙宿脚上蹬几下,把鞋子蹭掉了,袜颈也松脱开,露出白皙一段脚踝。
      剑子心道,你别开始闹腾啊,不要逼我把你打晕了抗回去啊。
      他挪开龙宿的脑袋,捡他鞋子打算给他套上,龙宿两只脚蹭一蹭的,剑子只有先抓住,一边说“别闹,乖乖的”,一边给他穿鞋。
      龙宿侧蜷着扒剑子的手:“不要不要……”
      剑子有些急,一巴掌拍龙宿大腿上:“老实点。”
      龙宿不动了。
      他的眸子是漂亮的琥珀金,此时水汪汪的像沉在清澈溪里的玉石,生出几分可怜意味来。
      剑子蓦然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叹口气:“小祖宗我求你,穿上鞋,乖啊。”
      剑子去摸他的脚,突然看见不可思议的事。
      龙宿露出的脚脖子居然若隐若现,透明了似的,而从他衣摆底下,恍恍惚惚生出一段带着幽幽紫芒的龙尾来。
      现在是午后,天清气朗,阳光明媚。
      剑子闭了下眼再睁开,不是错觉。
      他推了下龙宿:“喂——喂,你,你尾巴——”
      “唔——”龙宿嘟囔着,歪着头往下看,顿了一下,发出一声绵软的“啊——”,一面拉扯着衣服,剑子立刻仰起头摸到散乱的衣服,拖过来盖他身上。
      “我什么也没看见。”剑子说,“啊,我想起今天的心法还没练。”
      说着他转身背对龙宿,一脸正经的盘腿练功。
      过了小半晌,听见后面没动静,剑子小心回头,瞥见龙宿似乎睡了,就轻手轻脚整理一下披在他身上的东西,偷偷瞟了眼他的脚,呼,一切正常。
      那时候他不晓得是因为元珠不稳,导致龙宿在意识混沌的情况下,差点化出原形。
      事后,剑子对此只字不提。
      那么别扭的一个人,知道了还不羞愤死啊。
      剑子完成天师洞修行,宗主丢给他几本秘籍经典让他自己练,时不时叫到身边抽查指点。剑子像放敞了的野猴子,开始随心所欲跑儒门找人。
      也是那段时间,龙宿的性格渐渐温和起来,和熟识的人在一起偶尔笑笑,虽然是浅淡的,但他长相俊雅气度风流,那一点点的笑已是扣人心弦。
      说话做事越发懂得自动退让,在儒门天下的评价不再是“孤傲”两个字。
      过几年龙宿去学海无涯进修。那地方管理甚严格,油滑如剑子也攻破无门,只有半年一次的假期龙宿回疏楼西风,剑子能和他相处几日。
      再然后,龙首确定了下任继位日期,龙宿又去六庭馆被精致调教。
      转眼已是在六庭馆的最后时日。这一届十几个学生,年龄参差秉性多样,本着同学一场没有好意也有情意,免不得唏嘘感怀一番。龙宿年纪最轻,但他以后是继任大统的,大家见了他由心底生出些纠结。而且,尽管他比以前和气亲切,但遇上厌恶的事还是会直接摆副臭脸,让人下不了台,所以众人心目中,龙宿本身就挺别扭的。
      依惯例票选余兴节目表演人时,出于楚君仪定下的“平等”原则,包括龙宿在内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选票上,各自凭喜好勾选。
      开完票,有人小声提议:“换排第二的人吧。”说着目光谨慎地瞟了眼龙宿。
      没想到龙宿说:“不用。”他站起来环顾四周,“就这样罢。”
      众人不知道是他吃错药还是他们幻听,现场有小会儿气氛诡异的静默。
      最后,当毕业礼压轴戏上场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在做梦。
      一个特美好特仙境的梦。
      剑子为未能一睹真相懊悔万分:“我应该假扮端茶小童混进去的啊。”
      让龙宿再来一次显然不可能,他只能抱憾终生。
      因为“能屈能伸”事件,楚君仪对龙宿的印象大为改观,过去当他是屁大小孩装深沉,现在是不加掩饰的夸赞这位未来龙首——教母可是从不轻易称赞人的。
      龙宿继位后,除了起初交接时安内攘外过于繁忙,但凡有空龙宿定会走访六庭馆,逢年过节更是亲自奉礼。
      这年中秋也不例外。
      龙宿问候了教母,询问了最近一批学院的培养情况,从儒门龙首的角度致以殷切鼓励,从个人角度表达诚挚期盼。
      楚君仪也对龙首近来在公众场合的言谈举止给予了一些建议和意见,并私下表示愿意在大家都闲暇的时候多做交流。
      龙宿颔首称是。
      “汝和那位宫主,嗯,道长,还融洽?”
      “是。”
      楚君仪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前日吾收到长老团集体上书,作为外人吾原本不好插手,此时只是告知汝此事而已。”
      “劳累教母牵挂。”
      “客气什么。”楚君仪笑意更加叵测,她歪身略掩了嘴,悄声对龙宿说,“没碍着他们,急个什么?!汝年轻着,前任也是六百多年岁上才得了汝,何况郁琅池在那儿摆着,汝随心便好。”
      龙宿联想起事关教母的某些传闻,脸上淡笑。
      气氛一时朝着预料外的方向行进,楚君仪身旁的女官微凑进教母耳边悄声,教母眼波流转:“汝自己问。”
      “哎呀,此等讳莫如深,属下不敢。”
      “汝也知道。”楚君仪乜她一眼,真是风情万种。
      龙宿背上蹿过一阵寒战。
      转眼时辰不早,龙宿便要告辞离去,楚君仪拉拉他的手,道:“小心保重。”
      “是。”
      龙宿欠身的瞬间,有蒙面者自亭顶翻入,场面顿时乱中有序。
      这天跟着龙宿来的是独步寻花,只见他身姿轻盈,腰间秋水幻化白练当空舞。
      龙宿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局。
      刺客四名,只独步寻花应付便绰绰有余。
      他挨近楚君仪,恰恰掩饰住面前刀光剑影。
      刺客很快被制服,又很快咬破药囊服毒自尽,独步寻花略查检,摇摇头。
      “教母无碍否?”龙宿侧身问候,便在须臾之间——
      龙宿感觉耳边风起,下意识偏头避过,踢腿横扫,偷袭者底子不弱,旋身腾空,从一个诡异的角度掷出飞柳薄云刃。
      朝着心口的位置。
      龙宿扇一扬,利刃被气浪弹开,却途中变化一分为二,其一借偷袭者暗中输力,转向龙宿下腹袭去。
      龙宿冷笑,掌翻运化,半片柳刃应声而断。
      独步寻花剑指偷袭者后心,半寸距离,寒光夺目。
      偷袭者嘴角略弯,孤注一掷,指尖青芒飞快闪过,独步寻花剑入肌骨,柳刃后程泄力,龙宿轻巧侧退——
      丹田中,蓦然犹如刀刮油煎。
      楚君仪面上划过一丝惊愕。
      腿上冰凉而尖锐的触感模糊中转瞬即逝,龙宿隔空一抓,捏碎偷袭者喉骨。
      独步寻花收剑,指点侍卫拖走尸体。
      龙宿方才抓喉碎骨的眼神让楚君仪于惊愕中带出一身冷汗,她缓和片刻望着龙宿道:“汝的腿。”
      龙宿低头看,包裹小腿的绸裤被划拉出三寸多长的口子,鲜红的血一层一层浸染出来。

      剑子说:“给我看看。”
      龙宿不吭声,剑子拍拍他右腿:“这边?”
      “有什么好看的。”龙宿说。“寻常的伤口,也没有毒。”
      “深吗?”
      “还好。”
      剑子啧啧叹道:“多少年没见过你受伤了,乍一听说还有点不适应。”
      默言歆将轮椅推过来,剑子擎着龙宿手肘,待他坐好,说:“还走这边来赏月,你说你是不是瞎折腾。”
      “汝带人过来,不太好。”
      他的意思是来了外人却在起居室里接待,总是不合礼数。
      “你知道我带人?”
      “汝的道童,侍卫是认得的,进来传报吾便知。”
      于是让仙凤速速在汀园水榭摆好桌椅果点。
      “早知道我让蔺无双在豁然之境等,他那个人,只要给他油水酒水灌个饱,什么脾气都没有。你移来移去的,扯到伤口怪不舒服。”
      “吾没怎么动。”
      “是啊,木雕似的光吹风了。”
      剑子亲手推着他:“若非我留下来,是不是就瞒过去了?”
      “……汝一向看重朋友。”
      “是,所以你以为我会跟着蔺无双走?”剑子朝他头顶吹口气,“今天中秋夜——”
      默了会儿,剑子又道:“蔺无双应该更想一个人喝点闷酒。”
      “嗯?”
      “他不能自己不团圆便扯着左右都幽怨吧——对了,我没告诉过你,他原本喜欢过一位女道友,可是人家选仙道不选他,他郁闷,想不开,跑山旮旯去了。走的时候下雪天,他满脸坚毅神智颠倒,背了卷铺盖就要走。和他同去的手上拎满日常用品,望着他的背影黑线三千。”
      剑子还记得走的前一晚,蔺无双大醉一场,摔破无数碗碟瓶坛,都是剑子的。他在剑子屋外的步廊上飞剑乱砍,看得剑子胆战心惊,几乎以为要屋毁人亡。
      说到这里,剑子为他的豁然之境能否安然捏了把小汗,龙宿淡淡说:“就一破茅屋,下雨还漏水。”
      “说的也是哈。”剑子立刻释然,“被他拆了我正好重新修修。”
      “用谁的银子?”
      “呃,这个嘛——”剑子笑得一脸灿烂。
      他想蔺无双哪儿给得出赔款,有闲银子早买十几二十坛的酒加上鸡鸭鱼肉抗回山里了……床下小金库好不容易攒了半罐,动了可惜……想来想去……
      剑子脚步格外稳健,语调格外柔和:“龙宿啊,中秋没有补助吗?”
      “有。”
      “多少?”剑子双眼发亮。
      “一个月饼。”
      “……这儿是儒门吧?”
      “嗯。”
      “不会太寒酸?你们可是向来很‘铺张浪费’的。”
      “所以最近准备开源节流。”
      “要不要这么巧?”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好没人情味。”
      “过奖。”
      剑子默默想,蔺无双,我应该更重友一点陪你喝酒的。
      蔺无双正处在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状态,一碗敬天一碗敬地,一碗邀明月,峨眉不下凡。
      真他娘的苦闷。
      他埋首在剑子的枕头里,手边是破碎的酒碗。
      依旧在房间外步廊上,月光如水。剑子的铺盖挂在廊沿上,一半压在蔺无双屁股底下,一半可怜巴巴悬在半空。
      他眼里真的有泪,眼眶真的红,可谁也看不见。
      两个道童离他三丈远窃窃私语:“这位真的是道长同修,不是来踢馆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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