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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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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楼西风门外很安静。
太安静。
剑子后退一步抬头看匾额,的确写着“疏楼西风”四个字,再进两步,门口侍卫瞧着都眼熟,而且都恭敬称呼他“宫主”。
发生大事件了。
剑子朝蔺无双使个眼色,径直往里去。
“宫主。”侍卫竟然拦着他,面色有些犹豫。
剑子迷糊了:“龙首不在里面?”
“呃——”
“不管仙凤还是言歆,我在这儿等。”
“先生。”默言歆从里面走出来,朝侍卫点点头,侍卫们退开两步让开了。
“怎么回事。”
默言歆欲言又止,只说:“先生进去就知道了。”
剑子显出点心神不宁的样子,蔺无双在后面拉他一把,剑子停步吸口气。
龙宿住的房间在最里面,坐北朝南。剑子走到中庭打算再向里,默言歆却领他右转,往东面的汀园走。
汀园有条小河,从外面引进泉水,喂养了许多锦鲤,有日光照耀的时候整条河里金光闪烁晃瞎狗眼。沿河有游廊,黄山假石堆砌成趣,转角搭紫藤架,旁边有高大茂密的槐树,枝条恣意伸展。曲廊迂回三折,但见竹木葱翠,风过如吟如诉。
尽头河面宽阔,几成湖泊,有水榭一座,一头蔓伸至湖中,卷棚歇山式屋顶,四周开敞通透。
龙宿歪坐在一面的鹅颈靠椅上,姿态说不出的优雅迷人,他一味望着水面,手中镶满华丽珠石的紫华团扇微微摇摆。
剑子顿了顿走过去。
水榭里摆好一桌茶点,有碟枣泥糕动过,茶盏里的茶水半满。
剑子走到龙宿旁边,低头看着他,半晌不吭声。
蔺无双脸皮厚,仙凤请他桌边落座他就坐下,仙凤给他倒杯茶他就喝,仙凤排布点心在他面前他就吃。
“我就为揩油水来的啊。”蔺无双挺无辜地对剑子说。
剑子闷闷道:“吃,吃,撑死你。”
“就这点,塞牙缝而已。”
剑子夹了更多的青菜豆腐丢在他面前的碟子里,蔺无双皱眉忙拦着他道:“听清楚,‘揩油’,不是‘刮油’。”
剑子哼了哼,夹了段鸭脖子塞他嘴:“给你,油!”
龙宿坐在斜对面淡笑,仙凤将挑了刺的鱼肉放他碟里。
龙宿和颜悦色说道:“蔺道长难得驾临敝舍,请不用客气。”
蔺无双瞪剑子一眼:“看,主人都开口了,你扭捏个什么劲。”
剑子还没从刚才的惊吓里缓过来,回头敲了下龙宿的碟子:“捉弄人很好玩吗?”
“看对象。”
“那就是捉弄我很好玩咯?!”
龙宿但笑不语。
剑子抬头找默言歆:“你也是,他出馊主意你就跟着瞎胡闹么,门外头看到你那副样子,我心脏差点不会跳了。”
“我作证,他心跳得可欢了,比什么时候都欢快。”蔺无双的嬉皮笑脸和剑子如出一辙,他又好死不死地补充,“这是我这回出山最舒心的时刻,嗯,够我回味三十年。”
“我现在就一巴掌给你拍回去。”
“好啊,不过等我啃完这条鸡腿。”
用过午饭,蔺无双说要走走消食,以准备晚上大干特干,剑子讽他:“你打算‘滚’回山吗?”
“有何不可。”
蔺无双终于吃了顿饱油,眼圈似乎更红了。
龙宿叫了个随侍领他四处逛逛,蔺无双腰杆挺得直直的,从后面看真像仙人下凡尘。
“正面,那就是四个字,衣冠禽兽,贬义。”
“剑子,汝常年以己度人,不愧是道门流氓新一派。”
“不。”剑子背手,望着粼粼湖面说,“年岁越长,越是深刻感觉,我目前的修行真是远远不够啊。”
风吹起他袖口饰带,飘飘然,绰绰然。
龙宿转头对仙凤说:“吾案上是否还有待批公文,替吾取来。”
“你看你,遇到问题就拿公事来搪塞,这样是很不好的。”剑子语重心长地说,他挨着龙宿坐到靠椅上:“手,伸出来。”
“唔?”
“我还是不放心。”
龙宿看他一眼,将手腕翻到他面前,剑子摸了半天,歪头,沉思,闭眼,沉吟。
“剑子大师?”
剑子甩开他手,神色凝重地看着他眼睛,忽而软下来说:“刚刚我真的被吓坏了,什么好玩也不要玩这个啊,人命关天——”
龙宿似笑非笑的:“同样的计策,吾不会用两次。”
剑子背心一凉:“也不要新花样!老人家受不住刺激。”
仙凤扑哧一声笑出来:“先生多虑了。”
“这不是吾说的。”
龙宿难得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来。
剑子想了想,认为作为“老人家”心胸应该宽阔,尤其不该在后辈面前显出消极烦躁的一面,所以他稳定心神问仙凤:“有月饼吗?”
“离晚上还早。”
剑子看眼龙宿,一本正经道:“谁说只能晚上吃月饼,食物,就是要在想吃的时候就能吃到才能凸现它的价值。——放心,我知道你喜欢莲蓉,不和你抢。”
“吾只想提醒,汝刚吃过午饭,还不到半个时辰。”
“……我这两天跑动多消耗大,需要补,不行吗。”
“仙凤,快去给道长端八盆十盆烧饼来,别让他亏坏了。”
剑子根本是没话找话,紫菜汤还闷在他喉咙口,别说一个月饼,就是两颗米也塞不下。
仙凤真要去,剑子抬手“诶”了一声:“那个,其实,我才想起来,月饼还是等到赏月时候才应景,毕竟一年一度。”
龙宿扇着扇子看他,他目光深远地望水面。
晚饭还是摆在水榭里。
蔺无双逛了一圈回来,盛赞龙首品味非凡儒门果真会过日子。
“看过疏楼西风,我很怀疑能不能在山旮旯里呆上三天。”他忧郁地说,“我心中满溢着华丽高雅的瓶盘花木,如何再去面对歪七裂八鸟不飞的荒林野坡?尝过贵府珍肴美味,又怎生下咽苦荞败草?哦——”
“闭嘴。”剑子抓起月饼拍他嘴上,阻止他没边没际的“感叹”。
“别理他,为了多蹭口饭——都是在山里憋的,本来好端端一个人,硬是被憋出神经错乱。”
“吾听说,三十年前道门选取精英做研究,蔺道长位列其中,必是才干出众。”
“惭愧惭愧。轮术法修养怎敌剑子道长,无奈剑子道长已供职儒门天下,才轮得蔺某顶替而上。数十年来每日惶惶,唯恐有辱道门威严。”
“无双,我竟不知你困苦如斯。”
剑子猛握起蔺无双的手,蔺无双的眼眶更加红润:“剑子——”
“无双——”
龙宿咳嗽一声,蔺无双扭头道:“敢问,有没有鲍鱼馅的?或者鱼翅海参?”
这一晚蔺无双吃得无比满足,分手前剑子略担忧地说:“你一个人回去,没危险吧?”
“放心,我闭着眼也能回豁然之境。”
“我是说,路人不会有危险吧。”
“……喂。”
剑子凑在蔺无双耳边说:“我床底下有坛雪里香,本来想孝敬师尊,但他老人家在下面应该有更好的,便宜你了。”
蔺无双拍拍他肩头:“好兄弟。”
蔺无双仍被下午那个随侍领出去,剑子则挨到桌边一边剥花生一边对龙宿抱歉说:“临时带个人来,事前没和你说,对不起哈。”
“无妨,难得热闹一回。”
“他口无遮拦的,你不耐烦,以后我不带他来了。”
龙宿略摇头:“挺风趣,俗而不烂,不讨人厌。”
“能被你夸一句‘不讨厌’,蔺无双应该满足了。”
“说得吾好像眼高于顶。”
“也差不多了。”剑子剥好花生仁放掌心搓一搓,吹了细皮摊给龙宿,龙宿捡两颗吃了。
“月饼油腻不好消化,我陪你走回去?”
龙宿低头转扇柄。
剑子把剩下的花生吃了,说:“我觉得还是不太对。你老实讲,这两天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那和我走一段。”
龙宿抿了抿嘴唇,像要站起来,仙凤从旁扶着他胳膊,悄声道:“主人,还是小心点。”
剑子抬眼看仙凤,仙凤从垂下的眼帘子瞟了眼剑子,似乎为难的唤了声“主人”。
龙宿摆摆手:“让言歆把轮椅推来罢。”转头,也不看着剑子,低着嗓音说,“腿上受了点伤,也没什么,凤儿太紧张。”
剑子追问,龙宿只得说:“昨日去六庭馆拜会楚君仪。”
“怎么出的事?”
“没留意。”
谁也不知道他们混入了六庭馆,两个月前杀了楚君仪身边的女官,并且易容顶替。事发当时,龙宿和楚君仪,并周围四五随从侍卫在风亭聊天。
楚君仪尊为儒门教母,儒门天下各派长官都要在她手下磨砺一圈才能上任。当年龙宿也在六庭馆受她亲手调教,从着衣挽发到举止言谈,无一不苛刻指导。饶是龙宿这般天资聪颖又本身教养非凡的,也仿佛磨掉一层皮。
能从六庭馆顺利结业,而且身心不留点阴影的,绝对是强悍人物。
可平日里的楚君仪是温婉柔和的,眉眼如同水画柳描,和她在一起就如同身在最温柔最宁静的水乡。
难怪每届毕业式上学生们都哭得稀里哗啦。
一方面是终于活着脱离地狱的欢欣,一方面是再不能在水乡里梦游的惆怅。
六庭馆的毕业式有个独特的余兴节目,大家选出本届最受欢迎的人物,男的扮红颜,女的换男装,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才艺。
紧绷了几年的神经,在这一刻完全松懈。大家想尽办法挑最带喜感的同修,推上去表演。
有一年是胡须三寸长的数学博士,后来任国子监祭酒。有一年是学海无涯来的多情的乐部代执令,后来一度调儒门天下做监礼司监司。
龙宿那一届,不知道是谁恶作剧还是意外,投票箱底下撕了个洞,导致部分选票漏在地上,唱票完毕人选公布之后才被人发现,其中几张票因为踩碾不可辨,但根据迂腐的儒门制度结果不可变,于是人选竟是——疏楼龙宿。
在座众人禁不住集体倒吸了一口凉气。
龙宿还是个儒生的时候,为人总是冷冰冰的,还有点高傲自负的感觉,不主动搭理人,被搭理了也是面无表情,一副有话快说没话走人的恶劣态度。
知道内情的人无奈摇头,别的人则嗤之以鼻。
“以为自己有点本事受点宠就拽得二五八万的,德行!”
对于这些非议,即便当着面说,龙宿也毫不在意,或者他完全当耳边风有听没懂,被排挤被冷落也察觉不到似的,依旧我行我素。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文章,和特派侍从武官练招。
唯一年纪相仿的朋友,是剑子仙迹。
那会儿剑子也是修行中的道生,有自己严密的课程安排,不能常到儒门做客,来了也只能住一两天,更多时候龙宿是孤零零的。
“你这么不近人情,没觉得寂寞吗?”剑子问。
龙宿眨了眨眼:“寂寞是什么?”
剑子偶尔听师父说,龙宿以前是个很机灵又淘气的孩子,时常让龙首头疼。
现在龙首还是头疼,原因却截然相反了。
龙宿以总成绩第一的身份从儒门书院毕业,他还不到两百岁,即便折算到人界年纪,他比普通儒生也提前了十年。
同修对他印象不好,他离开的时候几乎没人送他。
剑子站在书院门口踢石子,见龙宿出来,喜滋滋地帮他拎行李。
龙首派了马车等,可剑子说:“解脱了解脱了,先不忙回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语气显然是通过了龙首的,马车先走了,剑子领着龙宿往后者不熟悉的所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