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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我屑以 ...


  •   第九章 不我屑以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诗经•邶风•谷风)

      这一日不到晚饭时分,大忙人吴王回府的消息便传扬开来,紧接着每位夫人手里都落下几样赏,我这头还特特送来雪菜黄鱼与鸭汁芋艿煲的恩赐。
      见我手握筷子在剔了骨的鱼肉中乱戳,一副难辨喜怒的模样,赵修便在旁殷勤地道:“两个菜色皆是王上亲点了送来的,夫人觉得如何?”
      言下之意,吴王赏的东西你还嫌弃吗?我哑然失笑,心下笃定本次为期半月的巡视,孙权定然外出会稽去了,否则为何带回一堆的海产?
      “好好的,怎么拿一盘菜出气。”屋内屋外仆众跪了一地,孙权大步走进屋,我站起身,象征性给他施一礼。
      他道:“都说了,这是内院,别搞那一套虚礼。”
      我忙喊人布置食案:“恰好今晚菜色丰盛,王上不嫌弃就尝尝罢。”
      “你倒好,拿孤的恩典做人情给孤。添一副碗筷既是,叫他们不必麻烦了。”他净了手,径直在我对面入坐,随手把手巾揉作一团扔在隔壁食案上。
      新年过来足有两月不见人影,这才回府,就与我作出食则同案、饮则交杯的姿态,实在看不懂他。
      “赵掌事,听说今日夫人们都到园里来了?”菜吃了没几口,忽然地,孙权搁下了酒爵,郑重其事地问身边布菜的赵修。
      依我看,赵修必定一待孙权进门就把事情汇报给他了,这会儿在我面前来上这么一出是什么情况?
      我搁下筷子,一脸茫然地开始神游。
      待我神游的差不多了,孙权和赵修的对话也告一段落,末了煞有介事地和我说:“夫人以一敌五,叫孤好生的刮目相看。”
      我道:“步夫人雅量非常,我对她十分渴慕,何来鏖战之说?您太夸张啦。”
      他看了我一眼:“不管怎么说,能堵得徐莞哑口无言,你可是长本事了,哈。”
      我在旁一言不发,不时给他斟酒。心说徐莞那是你长子的养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对其弃之如敝屐她尚不自知,可见这深宅大院内的龌龊。
      孙权哪知我心内一番计较,两壶下去,他有了一丝醉态,又问:“怎么不劝孤少喝了?”
      我假笑:“从前年纪小,时常忤触王上,是我不够知情识趣。”
      他掀了掀嘴角,注视着我,道:“原本我只当你不喜俗务缠身,故而不叫她们打搅。”
      咋的又提起这茬了?在他和赵修谈论白天那一场闹剧之后,我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呢。
      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在试图向我解释,于是我交叉双手置在膝上,轻轻移开目光,回答到:“我不怕俗务,也不怕她们。”
      话音未落被他揽过腰狠狠吻了下来。他的呼吸变得沉重,我听到他说:“你有些变了……阿兰,两月不见,你丝毫没有想我么?有事为何不来寻我?”
      他在我耳畔喃喃自语,如同陷入情网的少年一般难以自禁。我带着笑意听取这些甜言蜜语,尽管它们没有哪怕只言片语是可信的。
      临走他说:“阿兰不喜欢我的安排,那自己就要多留神。这个王府,有很多事是我预料不到的。”
      我压下心中异样波动,只对他微笑:“知道了。”

      转眼即是春末。
      步夫人聪颖却不失赤诚之心,偏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我拿出十二分的真心与之交好,很快两人便熟稔到无话不谈。
      接连半月我日日去寻她,讨论一架即将作为孙权长姐孙夫人寿礼送出的屏风,应该设计怎样的纹饰。
      孙夫人早在近二十年前出嫁一个叫弘咨的曲阿人,弘咨其名不显,事实上我从来就没听孙权提起过这个姐姐。步夫人则不然,孙权的三亲六眷她比我这个背过书的还要了若指掌,年礼节礼人情往来丝毫不肯出差错的。
      今日临出门被赵修喊住说一会儿话,我担心误了时辰,临时起意穿过花园之中的小径,想要抄近路到达步练师的居所,哪知在假山石下被徐莞抓了个正着。
      犹记她于碧玉年华入嫁孙府时,一颦一笑皆带着少女娇俏而羞涩的纯真。岁月对于大多数人都是残酷的,她的眼角堆叠了皱纹,面部肌肉扭曲,带着决绝的神情,道:“给我站住。”
      她背后的宫人们满脸鄙夷地伸手阻拦了我的去路。
      我一脸无辜地后退了几步:“夫人这是干什么?”
      “背信弃义,无耻至极!”徐莞气的发抖,只不敢大声,毕竟几步外绕过花架便是人来人往的甬道了。
      我纳闷地说:“夫人过誉了,须知我在您的足下匍匐了整整半年,在我的帮助之下,那小半年中,您的风光连步夫人都盖过了,为何还不满足呢?”
      “狡辩!这原就是你份内!”
      见她一副恨不能生吃活人的样儿,我赶紧笑了笑:“夫人息怒,见您这样烦恼,我心中老过意不去了。不妨和您交个底吧,开初入府我确实打算靠您提携来着,可眼见大王与您日益地疏远了,我总不能愣生生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呀。”
      “薛茗,你须记得,你嫡亲的哥哥还是我兄弟提携的。”
      “可见我始终逃不出您的手心啦。”我笑嘻嘻地回应到,“您尽管自便。”
      “薛氏,你可知你这叫做什么吗?你这是叛主。”
      “随您怎么说。”我眯眼一笑。这蠢女人当我谁呀敢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拎勿清。她能在孙权眼皮底下安然无恙活的这么些年,原来他对她,果真是仁至义尽了。
      我有片刻的失神,待到回过神来,徐莞正急切地说着什么……
      我茫然看向她:“您刚说啥?”
      她接着无不笃定地道:“依附着步练师那女人,就永远要低人一等。难道你这般甘于人下?”
      远远的有人走了过来,看样子是巡行的侍卫,阻拦我的宫人们相互交换眼色后让开了位置。
      我抬脚便要走,念及她初初的几次庇佑,到底有些不忍心,飞快说到:“殿下从来眼里揉不得沙子,夫人您做为太子的母亲,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至于我,同步夫人交好是我个人的选择,与您并无厉害相干啊。”
      我明明是一腔好心,她却斥到:“你这是在教训我?你以为你很得王上看重吗?殿下是重情念旧之人,他对你,不过是分一点怜爱罢了。”
      话毕她满脸皆是得色,自以为这么遮遮掩掩的一句话能够打击到我,殊不知……
      念旧吗?那个男人,念旧到怎样的程度呢,是心心念念不肯忘,还是镌刻在心时时恨?
      只是旧的时光,终究回不去的。想通此节,我昂起头,气势如虹地回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您多虑了。”
      她拂袖而去,口中犹自在说:“终有一日,你会知道,薛茗,王上眼中并没有你半点位置。”
      隔日一早我便向赵先生探听府内贵人们的近况,约莫联想到我往日雷打不动的万事了无生趣脸,对我这一举动他倒像是大大的不解,略做思索后便娓娓道来。
      虽然赵掌事十分称职地对孙权诸多行径增加了掩饰,但我实在是越听越心凉,之后要了一柄团扇,在扇面上题到: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本朝才女班婕妤所写闺怨之词。写罢我将扇子丢在凉榻上,希望待吴王无意发觉它之后,得以让我抒发自己的一番牢骚,以便表明心迹云云。
      哪知这回足足等到日落西山依然不见人影。见我坐卧不安,赵老狐狸腆着脸跑上前来给我出主意:“现下王上若是回府,五回里倒有三回要去棠阁水榭走走,您不如过去瞧瞧?”
      我故作忐忑:“这样……不大好吧?”
      最后我还是去了水榭。回来时满头满脸都淌着血,据说一进园子门就吓晕了侍候的小宫人。
      王宫的棠阁水榭仿的是从前将军府水榭的形制,底层宽阔凉爽,最适合午后小憩不过。竟不知今日排演了怎样的吉祥卦象,诸位贵人都在座,济济一堂差我一个就能凑齐两桌麻将。
      “阿茗来了。”黄定晴率先起身同我见礼。今日她穿一身葱绿交襟裙,头上活泼地插着俩翠翘,衬着少女凝脂般的皮肤,素净但并不显沉闷。
      我乐哈哈地同众人打招呼,互相之间多少有些窥破对方心思的尴尬。
      入眼的几位皆是十来岁小女生,我与她们并无可谈。公务繁忙的孙大人一直没有过来,等到掌灯时分,我饿的厉害,率先起身告罪离开了。
      路过栈桥中段,原本灯火通明的道路在此处断了一截亮光,一个小宫人正撑着下巴,抓着鱼食往湖里洒去。
      见我驻足于此,跟在屁股后的宫人伶俐地捧来鱼食盒子:“这下头聚集的几尾金鲤是新年从钱塘上贡来的,诸位夫人们都很是喜欢呢,贵人可要看看?”
      我肚内正空,闻着那鱼食就像米饭搅拌猪油制成。
      简直是荒唐啊。我心下不快,又不便说什么,重重搁下盒子,快步往岸上走去。
      远远见到有人在岸边八角亭下冲我挥了挥手,那人的身形我全然不熟悉,正愣神间,打水榭里出来一队宫人,各个捧着点心水果汗巾从身侧走了过去,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藕荷色身影突然从栈桥的另一头飞奔过来,掠过我冲到了人群的最前端。
      将将来得及看清来人是孙鲁育,身后爆发出一阵尖叫,紧接着便是果品噗通噗通掉在竹制栈板的声音。
      我只觉身体给一股大力往外狠狠一搡,心想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出门才换的裙子啊?接着天旋地转,后脑勺狠狠磕向回廊扶手,脸朝水面扑通拍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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