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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杀鸡儆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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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杀鸡儆猴
注1:吴王靠,也叫美人靠、飞来椅”,学名“鹅颈椅”,是一种下设条凳,上连靠栏的木制建筑,因向外探出的靠背弯曲似鹅颈,故名。通常建于回廊或亭阁围槛的临水一侧。
第二日午后,我正心神不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有宫人前来传话,告诉我吴王有请,“人已经找到了。”
侍从将我引入府邸西侧新近落成的花园中。
雨果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如果非要选定一种音色形容江南绮丽的亭台楼阁,那定然是流水琵琶。妖媚的女人刻意装扮得雍容,那是怎样一种叫人移不开眼的风情呀。只有琵琶的窈窕音色,方得奏出她如花容颜。
长廊正中央是延伸向湖面的栈桥,栈桥尽头有一六角亭,名为“寄水”,亭下四面湖蓝纱幔随风而荡。
我带着满怀心事走入回廊。
孙权身着常服,盘腿坐在正前方的吴王靠(注1)上。他身旁娇艳的女人细眉上挑,眼波流转颇有妲己遗风。记得从前他不爱这款时时撒娇作嗔的,或许男人老来都会喜欢上年轻丽人,算作取一个热闹吧。
那女孩依偎着孙权而坐,葱白指尖丹蔻鲜红,玲珑剔透的李子剥去皮放到孙权口边,一时不知听了什么有趣的话,口中咯咯娇笑着,然而有心人很容易便能察觉她脸上的不自然。
挽了挽臂弯处下滑的披帛,我上前行礼:“见过王上。”
孙权推开李子,略抬了下颌,挑起左眉说到:“你身子不好,这些虚礼就别顾忌了,坐吧。”
女孩儿攀着孙权的手臂瞟了我一眼,用一种甜蜜优雅的语调问到:“殿下,这位是谁呀?”
孙权拿出和她一样的神态瞟了我一眼,道:“故人。”
我保持着微笑抬起头,问他:“就这个人?”
“是。”他缓缓地笑了笑。
我坐到他另一侧,径直从他面前小几上摆的琉璃盘子里取过一枚湃了冰水的桃子来吃,口齿不清地说:“这样的美丽,这样的青春年少,连我都惋惜呢。”
此时此刻,女孩子终于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放开孙权的手站起身来。她的脸色慢慢由苍白转变为铁青,连眼珠都凝住了。
是个聪明人。
对于她的举止,孙权毫无反应,闲闲地和我说:“孤知道一贯你愿意怜香惜玉,不过,也要适可而止罢。暮春时节,花园子总是需要修剪一番的。”
我于是再不出声,低头注视她裙摆处一连串夕颜花的刺绣。注定早夭的花朵。
大幅裙摆在我面前拂过,她慌忙转到吴王面前,双膝跪地拽住他衣袍的下摆:“王上!王上!不知妾犯了何事,求王上明查。”
孙权俯身看向她:“孤的夫人们曾经规劝过,说你不过一名舞姬,孤不该加诸太多。看来孤还是错了,如你这般,骨子里天生便是叛贼的血液。鸢尾,你去吧,你的父母兄弟会陪着你,你……不会孤单。”
他讲完这番话便重新安定地坐好,依旧盘着腿,微笑着同我到:“替我剥个桃子。”
与此同时,一旁的护卫上前迅速地拖走了那个妖艳如夏花的豆蔻女子。他们训练有素,丝毫没给她叫喊挣扎的机会。
我用尖尖的指甲细心除去桃子外皮,拿自己帕子垫着递给孙权。他右手接过却并不吃一口,左手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梳理腰带悬挂的玉佩穗子。
我终究是忍不住,侧身向他问到:“是……哪方的细作?”
他眨了眨左眼,唔一声,说:“放心,昨夜的谈话她没来得及传递出去,已经处置好了。”
“那就好。”我故作轻松地扳正身子,低头慢慢剥着另一枚桃子皮。
既然事情早已得到解决,所以他安排我目睹这一幕,目的何在呢?答案显而易见,杀鸡给猴看。
剥完三枚桃子后,我拭净双手向他行礼告退,却被他叫住,“阿茗。”
“王上可还有吩咐?”
“你不要多想。”
“诺。我知道呢。”
“没有旁的意思,我就是想你彻底放心下来,毕竟昨日我们一起遭遇那件事不是吗?”他的面庞浮起苦笑,眼角皱纹似乎又深了一点:“孤以为你……算了,这样的场面令你感到不适吗?”
“大王想到哪里去了。”我回答到,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告退的动作,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听得他说:“你出来的也久了,回去吧。”
接下来这半年,我多半时间都在幽居独处,明面上并没有人限制我的出入,但每每离开园子,后头绝对少不得缀几个尾巴。久而久之,我完全失去了出门的兴致,连房门都不大迈出,偶尔乘着好天气抄写《公羊传》一类。
这天天气不错,园子内外和寻常一样安静,过了早饭时间,人报步夫人来访,我急忙卷了竹简堆在一旁,整肃衣带前去迎接。
许是顾忌孙权的反应,数月以来,她并未表现出主动示好的迹象。有鉴于我的饮食起居都被照顾的很好,而她是王府当然的当家主母,我对她自是存着感激的。
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步夫人不光亲自登门,还携了宫内数位如花美眷一道前来。她一身素净,眉目间多有不耐之色,我暗自猜度:恐怕这番来访并不是她的本意。
该来的总是免不了,这番交锋已经叫王宫的主人推迟了好几个月。眼前的场景不妨可以这么描述:虽经各方努力,两国的交火还是一触即发。
这边我还在吩咐人洒扫庭院布置瓜果,那边一行妙龄宫人已经鱼贯而入,轻绸长裙的下摆拂过石阶地板,人人手上皆捧着昂贵的水晶果盘子,果盘上细细堆叠着精巧如油画写生的水果糕点,其中不乏春日时令难得一见的蒲桃(葡萄)。
面对次第走进来的五个女人,我含笑到:“这却奇了,草才新绿,哪儿来的蒲桃呀。”
除开徐莞步练师,吴王殿下这几年宠幸的美女无数,但也只有眼前几个留了下来。
步夫人身边站了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打眼一看不过十四五岁,一直被徐莞阿涅阿涅地叫。或许是她亲戚吧。
王夫人,不知其名,好像听谁说叫姬念?前几年就被纳进来了,但直到新年才封的夫人。
袁瑶,袁术与冯夫人之女。冯夫人娘家与过世的吴国太有亲,孙权是袁瑶的表舅。从前我在柴桑见过她一次的。
连外甥女都不放过,真是个禽兽啊……
听我开口,徐莞便笑着上前接过话头:“薛妹妹当真见闻广博,亏我还巴巴的托我兄长弄了来,送给妹妹尝一尝。”
听得那一声妹妹在耳,我顿时从头到脚一个哆嗦。以徐莞三十出头的年纪,比我小好几岁呢……转身面对步夫人,我无不讨好地到:“我真是失礼,不及拜见夫人,还劳烦您亲自过来。”
她眉眼弯弯,语气舒缓平和:“向日阿茗侍奉王上甚为辛劳,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步夫人这句不光是场面话而已,而是意有所指。记得吴王殿下曾经言及:他亲自交代过免去我与所有人的礼节往来。她这是在向我示好呢。
同行的另外四位不明就里,仿佛听出弦外之音似的纷纷的笑将起来,一时间我这蕴暖园里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我与步夫人对望一眼,相顾无语。
赵修前来迎请众位夫人进屋入座,徐莞瞥一个飞眼儿,道:“哟,赵掌事,我说怎么总不见你,原来到薛夫人处高就了!”
“鄱阳阿公”虽然脸上表情尴尬,眼神却是淡然不动,分明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态势,那边徐夫人自以为口上讨得了便宜,趾高气扬地进了屋。
我跟在后头,乘人不注意对他说:“待会儿我怕那些丫头侍候不周全,你亲自侍奉酒水,还有——不许给王上通风报信。”话虽然说给他了,但恐他是不会听的。
进了屋子便听得满屋的嗟呀之声,除步夫人端坐堂上,其余几个好似屁股下埋了窝白蚁,左右的扭头,看西洋景似的瞧个不停。
我深信人本质都是良善是,今天前来拜访的人当中,大部分应当没甚恶意,最多也就凑个热闹罢了,除了那锋芒毕露的徐夫人——毕竟入宫半年的过渡期之后,一旦站稳脚跟我便一脚蹬掉了她,从前还做做样子偶尔劝孙权往她那处坐一坐,如今竟提也不提了。
太一神在上,非我一意想做白眼狼,这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因为,我也见不着吴王金面啊!
足足一个时辰,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娘子军们的明枪暗箭。屋内娇语晏晏,盛满琼浆玉液的高脚玉杯与银花铜框漆案相扣,环佩叮当,在这春日的晌午营造出一种奇妙的氛围。
临走时步夫人同我并肩在最后,出了园子门,她悄悄拉过我的手:“阿茗妹妹,徐姐姐说话直来直去,一贯那般的性子,你别放在心上,自己不痛快就不值当了。”
我莞尔,道:“夫人的嘱咐,我记下了。”
送完人回到园内,瞧见赵掌事端着肩膀面色沉沉肃立一旁,我忽而来了兴趣:“阿公,记得你本名是赵修对吧?”
赵管事一愣,忙道:“是。”
“可还有亲戚在王宫内当差么?”
“小人的侄子在宫内谋了个侍卫。”
这下轮到我发愣:“可赶巧了,我认识一个侍卫,他也姓赵,难道是那个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