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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相见时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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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相见时难
沉默的内侍一路将我引往王宫深处的寝殿,复又把人转交给门口的女官。
“请贵人沐浴。”待一行人走到偏殿处,身形高挑的艳丽宫人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说到。
自受封爵位后,孙权的衣食住行等所有规制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不光寝殿后设独立的温水浴池,浴池边陈设一应俱全,且七八个熟手伺候着,要吃生鱼脍也能立马给你弄出来。想若是当年,他定然舍不得花这样多的钱财加盖宫室,以及挑选这样动人的女侍。须知这些,可都得由府库里千万贯的铜钱堆积而来。
在浴池通往偏殿的通道上陈设着一幅楸木屏风,盥洗完毕路过它的身侧,我抚着其上的精美雕刻,心内有一丝茫然。待回过神来,周围人早已退了出去,目光可及的不远处,麻布质地的巾帕还搁在黄铜脸盆的旁边,一滴水珠从帕子边缘滴了下去。等再回头,冠冕俱全、玄色朝服的孙权正立在我的对面。
“薛茗参见殿下。”我懒懒地向他裣衽请安,紧握裙角的手指一放松,低襟绸裙的裙摆撒开,牵动着露出颈上一大截白皙肌肤。
于是,在分别十多年后,我再次与孙虑的父亲近距离面对面。
他的面庞爬上了岁月的刻痕,胡子沉淀着紫色的华光,约是太过劳神的缘故,三十出头鬓边已染风霜。他的目光复杂,脾气倒是一如既往,开口第一句便是不耐的质问:“怎的穿成这样?”
我再次捉了捉裙摆,故作轻松地笑着:“怎么,我以为殿下会喜欢。”
他的声调之中酝酿着隐隐怒意:“薛茗?好一个薛茗。周兰,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不等我回答,他走近一步,细细打量着我:“你过的很好,嗯?气色不错,不显老,方士们的小把戏。”
“王上说笑,这许多年,人怎能不变呢。”我打了个哈哈,同时小心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抬手指了指,示意我在一旁摆放香炉与茶鼎的小几附近落座。有人近前上酒,他举爵向我示意,并无不揶揄地说到:
“‘仙上’多年隐居不肯出世,今日大驾光临,唔,让我猜一猜,莫非是为了二公子而来?”
“殿下这话说的,我对虑公子一向放心的很。且实话说来,您将他养育得极好。”
孙权的目光停留在酒爵上,好一会儿,他搁下那酒爵,“祭典的那一日,我看到你。没有想到,你竟敢顶着薛家名号正大光明进王宫来……”
我嘴里噙着酒,含糊地哼了一声:“那什么,薛大人从前欠我一个人情,随着我进宫,如今是两清了。”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去寻小小一个谒者的麻烦。”他皱起眉,明显有些不耐烦:“得有八、九年了吧,我当你一早打定主意入山修炼,再不肯沾染红尘了。”
“唔,”我说到,由于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好仰头喝光面前的酒。
他站起身,开始在地板走动,他的贴身侍者听到动静,从半开放式宫室另一头的帷幕内走了出来,似乎预备帮他脱去沉重繁复的外衣。
我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他抬手阻止了他,以眼神示意着我:“刘常侍,这是薛夫人,今夜她会在这儿服侍,你带着人出去吧。”
我冲那位面皮精光的青年人微微一笑。那人瞥了我一眼然后便低下头:“诺,奴卑告退。”
人走了以后我自觉上前给孙权解玉扣带,一面笑到:“好家伙,殿下打哪儿寻来这么一位俊俏的黄门官儿。”说着手还在他脱得只剩亵衣的后腰上捏了一把。
他一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低声到:“‘仙上’苦修多年,要为我这么个凡夫俗子破戒不成?”
我挥手挣开他的钳制,耸了耸肩,转到他身前搭上他的颈项,说到:“殿下如今贵为一方诸侯,还怕了我小小一个巫祝不成?”
闻听此言,他先是一怔,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一把将我搂进了怀中。
清晨,我起了身,有宫人悄俏走进内殿。我向她道:“备好热水在净室,你们不必进来。”
宫人应诺而退。我则转身到梳妆匣抽出一把烛花剪子,刺破左手小指头,将血珠涂抹在床单上。孙权很快被我吵醒,见我如此,他极是恼怒地道:“你做什么?”
我多少有些冷淡地说:“殿下不懂得吗?”
“府内从不在意这个,没必要多此一举。”
“嘿。”我砸了咂嘴,神色不可谓不轻佻。
他似乎有些着恼,坐起身注视着我:“你不相信?”
“于您来说自然无关紧要,但请别忘了,我可是初侍寝的薛小妹,假若今回有任何不妥传出去,非得惹出风波不可。”
我的语气是如此的不友善,使得他立即掀了被子,赤果全身站起来,径直走了出去。
我暗暗握紧拳头,半天才平复心情。
这之后王宫主人对我不置一词,尚宫掌事便循例把我安排到单独的院落中。院里当值侍候的有三四个宫人,一个小黄门,以及一个胡子一大把叫赵修的管事,听他自己介绍从前是鄱阳湖边一个卖鱼的,后得举荐给孙权做典计,诨号“鄱阳阿公”。
依礼来说一名成年男性,尽管他年过六旬吧,也不该出现在王宫内苑。不过孙权什么人?凡一喝醉就爱拉身旁宫人赏赐给将军们的主儿,规矩礼法于他如同废纸。上行下效,所有的尚宫掌事没一个敢提出异议。
这位老人家身强体健双目清明,对于近一二十年孙家家史又非常的熟悉,称得上是一名优秀的管事。不过他有一点不好。
我要出门,他拦住我,谨慎地斟酌着用词说到:“王上吩咐了,近日府里人来人往,还请贵人在院中委屈几天。”
见他一把年纪在我面前卑躬屈膝,我有些于心不忍:“阿公不必烦恼,倘若王上怪罪,我一力承担就是。我只想散散心。”
他既不愿引路又说服不了我,只好带着宫人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并不熟悉周围环境,幸好这座府邸充满了怀旧气息,也就是说,它的整体布局与当初柴桑的那一座将军府相差无几,教人不免疑心,这许多相同景致孙权他怎的就看不腻呢?
便是在这颇具怀旧气息的花园内,我意外遇见了步夫人,顿时心情大好。
受我礼时她虽端持不动,但眉间全是善意的微笑:“阿茗住的可还习惯?”
“谢夫人关怀,好的很。”
她并未多作停留,互相点头致意后,我伫立原地目送她离开。
一回到院门处我就知道孙权过来了。因为院门处戳着一位穿戴黑甲、披头散发的大汉。据鄱阳阿公所言,半年前,那会还只是南昌侯的吴王巡视某郡时遭遇刺客,幸赖他身边一个叫谷利的力士徒手将歹人格毙。吴王看重这位谷给事,自那之后须臾离不了他左右。
我瞪视着孙权。
这个疯子,一个月了,他这算什么,跟我冷战吗?难道我俩还是那种互相掐架的年纪?
“这是怨责孤冷落了你么。”孙权伸出手,带着怜惜的神色拂过我的刘海,食指在我眉心处点了一点。
我咬着嘴唇,大力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他淡淡收回手去,负手而立:“这四周多少双眼睛,可别毁弃了自己辛苦得来的身份。”
我暗叹口气,踮脚抚上他的脸颊,虽然极想就势抽他一耳刮子,脸上却带了笑:“王上多虑了,我是害羞呀。”
他眨眨眼睛,缓慢而坚定地抽开我的手:“你若真想讨得孤的喜爱,就别对孤假笑。”
几句暗地的交锋,在外人看来却是最为亲密的厮闹。在他转身离开之时我丢下这么一句:“我对您始终喜欢不起来,更遑论讨您的喜欢了。”
他身形顿住,尓倾转身向我,幽绿深眸中喜怒莫辨。末了他说:“你要是还有几分周家人的骨气,就跟我来。”
普遍的说法是,我儿阿虑从小备受宠爱,由他的将军父亲一手带大。他性子活泼好动,喜爱骑马郊游,却鲜有机会独立外出。事实证明,他的父亲对他存在过度保护与过度约束的迹象。
曾经吴国太溺爱长孙孙登的行为使得孙权十分不满,如今他自己可又走上老路去,究其原因,或许源于建安二十二年那一场由瘟疫导演的,夺走他两女一子的悲剧。
心口带着涨满的紧张,我注视着直棱窗后的那个越走越近的小小身影,脚下全然挪不开步子。虽然两个月来我有很多次像这样机会接近他,但无一例外的是,我全部选择了退却。
这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也不会有很多人和我有相同的体验——去见我分离九年的儿子,他的唇线像我,眸色和他父亲一样。他十二岁,已经长到我肩膀的高度。
身后的吴王与我贴身而立,手臂越过我的肩膀,手指贴在直棱窗的窗棂上缓缓移过,“真是狠心的娘亲呢。儿子就在面前,你都不肯过去抱抱他……”语气中的指责显而易见。
“很抱歉。”可您现在这般温柔缠眷,待它日翻脸无情之时,我该对谁哭去?我暗暗想到,口中说的却是:“我怕吓着他。”
“你低估了他的勇气。”孙权冷淡地拉开与我的距离,一偏头,便有宫人上前来。他吩咐到:
“将虑公子请过来。”
“我要多谢王上的美意。”在孙虑走近前,我低声同孙权说到。
他没有理会我的揶揄,一待孙虑进门,立即上前执了幺儿的手:“阿虑,过来,来见过薛夫人。”
我一口气哽在了喉内。
他生的漂亮极了,面容酷肖他的亲舅公,高挺的鼻化解了因为肤色苍白带来的柔弱,琉璃绿的瞳孔来自他的父亲。
“见过薛夫人,夫人安好。”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绽开一个甜蜜的笑容。
“你……好。”我回应着,鼻内带了哭腔,轻摸他的脸颊。
对于我的失态,他仅仅不过眼内一丝惊讶,随即十分克制地掩了过去,将全副孺慕的神态投向他的父亲。
孙权慈爱地摸着阿虑的头,转向我时嘴角则挂了一丝讥诮,轻抬起下巴,似乎在和我说:想好了?还是不肯相认?
我眼不错珠地接受了这一质询,是的,我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否则的话,叫阿虑一个半大孩儿知道他与他母亲天生体格相克,他会有多么难过呀。
“带公子回去。”一炷香的功夫后,孙权轻轻拍了拍阿虑的肩膀,继续向旁边的宫人吩咐到:“好生照看着公子。”
阿虑则抱着他小小的拳头给孙权和我行礼:“阿虑告退,父王要记得来看我练功啊。”说罢也不要人领,自己蹦蹦跳跳跑开了。
“哎……”我的心揪紧了,似乎跟着他跑开了,不禁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吴王的笑声适时惊醒了我:“哈,你们修道中人,个个冷血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