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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血染蓬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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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孙峻封都乡侯。
孙鲁班反应很快。正午前后,我与赵树等刚刚在宣阳门外汇合,就有赵的人飞报:半个多时辰前,孙亮甫一即天子位于柩前,孙峻马上收缴了内宫令牌,第一道命令是拘了与他产生争执的中书令在府,第二道命令是调集人马开出城南,全力搜寻今早从宫中逃脱的“魏国细作”。
中书令孙弘力主秘不发丧,有意对外界隐瞒皇帝崩逝的消息,明眼人一看即知,此举针对的是远离京都的诸葛恪。孙峻对此持反对意见,双方争执不下,精兵在握的孙峻便将人软禁了起来。
在禁中经营多年的赵树深知三位顾命大臣一向面和心不和,孙峻为诸葛恪发难一事显然出乎他的预料,赵树面上难掩惊诧,道:“如此一来,内宫宿卫、皇帝私兵及五营、五校等京都外围驻军都落到了都乡侯(注1)手中。”
我不禁焦躁起来:“禁内宿卫的调令不是在孙弘那里吗,怎的被孙峻夺了去?太废了。”原指望借助两孙之间的矛盾打个时间差,一旦宿卫被孙峻等人完全掌握,都城内外即遍布其耳目,孙皓的下落哪还瞒得住。
我终究不放心,自将熟睡的孙皓从侍卫手上抱了过来。怀中小儿脸蛋通红,眉头紧紧皱起,睡的很不安稳。给小孩子吃助眠药剂属于无奈之举,防的是他在逃亡途中乱喊乱叫或者被惊吓到。
两人合计了一回,赵树提出走水路往丹徒暂避的第二个法子,我摇头:“追兵直指城南,恐怕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建业周边是留不得了,不如乘天黑前直接渡江赶往虎林,尚有一线生机。”
赵树点了点头,当即命他几个手下兵分四路,作为疑兵先行出发。我们三人则放弃舟行,改乘马车过朱雀航,沿秦淮河一路向渡口赶去。与路满城缟素,道旁士女大都穿起了白衣,小长干沿岸排满了临时停靠的舳舻,往日喧嚣杂乱的大市也沉寂下来。
泊在横塘一带的船只是最先遭到搜查的目标。黄衣絮裤的都城卫态度粗蛮,搜检过程中屡屡将船家撑杆踢入河中央,乃至推了人落水。从前的建业城何曾有过这般扰民的行事做派?窥一斑而知全豹,新一任的当权者,明显不是个劳惜民力的。
未时前后,白鹭洲上游的渡口终于近在眼前。就在此时,赶车的赵树出声提醒到:“夫人,您看。”
掀开车窗帘子,一队灰衣侍卫出现在河湾对岸,一名金甲小将控马在最前引路,□□坐骑所悬挂的銮铃琅琅作响,引来行人的纷纷侧目。身着骑马装的全公主赫然在队伍当中,此刻正专心听取着身旁一名士兵的回话。
我一个激灵,连忙缩回身子,嘟囔到:“母夜叉亲自来,要坏事。”
为遮掩行踪,此前赵树特意弄来一辆老旧马车作为出行工具,但马车这种高级乘具在郊外一群推独轮车出行的贫民当中毫无疑问是个活靶子。我赌一枚大钱,再过三分钟,孙鲁班就能发现河岸这边的不对劲。
我当机立断:“赵树,掉头,进山去。”
石子岗山位于都城西南,西临大江,山脚的新亭驿是建业往来饯送迎宾之地。前些年孙权经常到附近送别将领,认为这里风景秀丽,于是在山岗的向阳处修建了白鹭宫。阿虑死后,他伤心过度,离宫便荒废了。近几月我频繁往来此地,为的是将王表府中的巨额财富转移藏匿于离宫某处,对这一带的地形可谓烂熟于心。石子岗这个地方固然称得上山俊林秀,但据我所知,过了它第一道山陇,后头几个山坳里全是乱葬岗,委实算不上一个游赏的好去处,用来隐匿行踪倒是不赖。
又行了一程,见追兵已近在眼前,我钻出马车,扣住赵树手臂急急说到:“待会转过前面那个弯,你带公子跳下去,向西穿过芦苇丛,小溪边有船,你划船藏到白鹭洲上先躲起来,谁也找不到的,过个几天再按之前的安排到琅琊王处去,他和朱王妃会负责把小公子交还给他爹娘。之后建业城你怕是回不来了,不如去成都吧。实在抱歉。”
他面露焦急之色,张口欲要争辩,见状我连忙补上一句:“大公主恨我恨的要死,一看到我指定忘了追你,如果换成我带小公子逃跑,决计跑不出三里地。”
“请夫人务必小心。”情势危急容不得犹豫,他无奈地应了诺。
待赵树两人消失在视野中,我一甩马鞭子,加快速度一路往山陇疾驰,硬生生冲开了封闭的宫门。
追兵转瞬即至。两方一照面,孙鲁班瞳孔猛地一缩:“真是你。”
说完闪身退到侍卫的盾牌下藏了起来,旋即一队人马面对我摆开箭阵,全公主这才安下心来,语调微微上扬,说到:“薛夫人别来无恙?来人,放箭。”
一路奔逃下来,此时我早已力竭,勉强躲过第一次箭雨,踉跄后退到主殿门处。忽地斜刺一声哨子响,一枝足有寻常箭矢三枝粗的长矢如流星般直奔我门面而来,准确无比地穿透右肩肩胛,巨大的力量登时破开殿门,牢牢将我钉在大殿中央的木柱上。疼痛袭来,我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西南方向望楼上,一名黑甲人一闪而过。
“是孙峻……”我收回目光,喃喃到,“武卫将军好身手。”
不远处的孙鲁班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射中了!”
两个卫兵举起铁索冲上前,牢牢将我与殿柱缚在一处,随即孙鲁班不顾侍从的劝阻走进殿中,毫不掩饰满目的意外和喜悦,紧盯着我,说到:“王表老儿满口假话又贪又坏,没想到出自他口中的桃木箭穿琵琶骨这一招居然奏效了,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薛氏,我早知你非善类!说,你把孙皓藏哪儿了?”
她多少知道一点我的底细,故才弄出一副如临大敌的阵仗,其实大可不必。如今的我早已日薄西山不复当年勇,连说嘴的力气都无。我深皱着眉,缓缓答到:“公主说笑了,你是小公子的亲姑姑,他的下落你不知,怎的问起我个不相干的人来了?再不然,要么过江问问孩子他舅公吧。”
提起诸葛恪,孙鲁班有短暂的停顿。二十年前她便恨透了他也怕极了他,但愿诸葛太傅的名号能够让她放弃追击。
得知孙皓极有可能已经离开京都,逃脱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全公主怒意勃发,一脚踏向我的心窝,伤口处顿时血流如注,污了她鞋帮上绣工精巧的几朵小蓝花。我瞧的分明,连连吸着冷气,说:“公主这般待我,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嚷了出去?”
“老不修德,满口胡言。”孙鲁班反驳到。话虽如此,她却谨慎地屏退了左右,走近急切地问到:“你都知道些什么,你告诉给誰了?”
“多了去了,譬如你和王表、和潘皇后之间的种种勾当,噢,对了,还有潘后的死,大约是因为她不肯听你的话。这一桩,其实陛下……先帝他心里有数。”我疲累至极,努力睁大双眼应付着她的诘问。
弑杀潘皇后是内宫一桩天大的阴谋,事后才处置了六、七个人,完全不符合常理。如果不是病糊涂了,那么孙权一定预先知情。为人父母者,往往因为对子女的偏爱一叶障目,在孙权的认知中,不论是协助父兄起家的元老还是志虑忠纯的氏族皆不及女儿可靠,舍去轻浮不着调的生母,他的小儿子还有大姐姐可以依仗。可悲的是,陛下的这个女儿自小权欲熏心,偏又是个目光短浅心如蛇蝎的,着实担不起他的信任。先皇到死都没有意识到,三十年如一日对女儿的放纵,彻底动摇了国朝的根基。
孙鲁班眼中滚过慌乱,强撑着说到:“你惯会颠倒黑白,莫不是连王表的死也要栽到我头上?”
我干巴巴一笑:“那不能够。说出来不怕公主笑话,王表是我叫人收拾的。”
此言不尽然。在逃亡途中,王家兄弟为争夺财物相互争斗,等我们赶到时,王表已然将他的亲生兄弟打倒在地。我跟在后头看了个一清二楚,叉住王表的脖子,当场让人剥下王念的半张脸皮,尸首挂上树,然后我问他:“敢问仙人,不知这个挂法可否实现了您心中的设想呢?”
如我猜的不错,在朝廷追索甚急的前提下,他本就想着绑了王念做个替死鬼,正打算来个李代桃僵、金蝉脱壳哩。
溅了满脸同胞兄弟鲜血的王大骗子抖得筛糠一般,整个儿简直要撅过去了。我示意手下将他扶稳站好,表示说:“悬尸示众,的确过于严厉了。”
王表当即出溜下地,没命地磕头:“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为夫人当牛做马,只求留小人一命!”
“好一个‘当牛做马’,”我笑逐颜开,扭头和侍从们说到:“都听见了吧,不得拂了王神仙的好意,来啊,带他回城。”
一行人连夜拖了死狗一般的王表返回苍龙门外,再不容他巧言申辩,赵树一刀剁下王表的狗头,祭了那处集聚的数十冤魂。
听完我的描述,孙鲁班脸皮抽动:“你倒实诚,还有什么?”
桃木类大伤我心肺,我情知今日无法善了,遂微笑着说到:“有一事困扰我多时,恳请大公主赐教,也算圆了将死之人一个心愿吧。”
她款款踱到我面前,丹唇轻启:“哦?薛夫人不妨说说看。”
我不假思索,脱口问到:“小阿亮当真是先帝的儿子吗?”
正值皇权迭代的关键时刻,孙峻没有坐镇皇宫,反而跑来偏僻的西郊,亲自追捕对孙亮皇位存在威胁的孙皓,兼之他与宫人有染的传闻,种种迹象足以令我产生怀疑:仅凭着和孙鲁班的情谊,恐怕支撑不了都乡侯如此之多的奉献。
此一问令孙鲁班陡然转了脸色,一双明眸刹那变作赤红。末了她退后两步,忽地指住我迸出一阵大笑:“好啊,想激我给你个痛快的?薛氏,我告诉你,你休想!来人,把这个逆贼给我烧死!”
话毕,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多时门外涌入几个人,围绕木柱层层垒起大捆柴禾,泼满桐油点了起来。
熊熊烈火中,我失去了痛觉,目光投向门洞外极远处的钟山。眼睛望向我儿坟墓,身体死于我儿死之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