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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苍天已死 ...

  •   (白鼍鸣,龟背平。南郡城中可长生,守死不去义无成。)
      主殿处大火冲天而起,燃烧了一整个时辰,足足烧去半边白鹭宫。受到烈火炙烤,第二天天还没亮,宫殿后方的崖壁便塌了一角,崩裂的泥土石块将余下的梁柱完全掩埋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两名奉命看守现场的轻甲侍卫不由后怕:幸亏昨天他们早早处理完尸体离开了,否则哪还有命在?
      昨夜皇宫中一干人等刚刚离去不久,小山岗上突降大雨浇灭了火势。负责善后事宜的两名侍卫返回废墟,年轻侍卫踢开覆在尸体上未烧净的木块,犹豫地问他的同伴:“可烧死了?”
      年长的侍卫一手拔出腰刀挑开断裂的锁链,一手将伏于地面的死尸扯了起来,在几乎分辨不出来的颈上重重割了一刀,随后满脸厌恶地掷回地上:“喏,这回死透了。装起来,扔大江去。”
      年轻侍卫强忍不适,将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骸塞入准备好的布袋中,上马急向西南方向而行。
      雷声隆隆,雨势渐急。不等抵达江边,侍卫的坐骑忽地闹起了脾气,如何鞭打也不肯再向前一步。年轻人无奈,只得下马驮起沉重的口袋,歪歪扭扭向前走了一截。
      从古至今,皇位的更迭不知要死多少人,官老爷们坐享其成,却劳得他这小兵在雨夜中奔波忙碌。此时的他又冷又饿,鬼使神差地,侍卫伸手将紧紧扎牢的袋口略微松开一截,眯着眼睛窥视起袋内来。
      经过雨水洗濯,女尸残存的脸上露出优美线条,左耳一枚银钉在黑暗当中闪闪发亮。
      死的恐怕是宫中的哪位贵人吧。他想到,贪婪地伸出手,试着扯动耳钉,不料竟将女尸的耳垂撕开一个豁口。小小的装饰物立时顺着雨珠滚落,在满是积水的泥地中消失了。
      “娘的,真晦气!”侍卫咒骂了一句,索性紧走几步,动作粗暴地扛起尸袋抛进路旁苇荡中。左右此处距大江不过一里地,待明日河汊的水涨上来,自会把尸体冲入大江。
      一夜暴雨,江水横流。次日清晨,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的王荻芦赶到了入江口附近。这一天王荻芦缘江岸上下十多里苦苦搜寻,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她尚且心存希望,雇了小舟一路向下游,直找到西津渡附近。一连找了三天仍然一无所获,忠心的女仆人终于接受现实,不由在回城路上失声痛哭起来。
      数天后的一个深夜,车骑将军府的女主人刘公主收到城内某地发出的来信,顿时跌坐在床沿,神思茫然,久久无语。巧的是,几乎从不涉足她卧室的丈夫刘纂这时正好走进房中,见灯光下妻子脸色不对,问到:“夫人这是怎么了?”
      阿皓平安。薛遇害。
      “无事。”孙鲁育勉强一笑,紧紧攥住袖中信件,一个字没有向她的丈夫吐露。
      她尽力平复了心绪,起身问说:“来了怎么不先说一声,好叫下人迎一迎。”
      “唔。”刘纂环视着房内的陈设,随意找个地方坐了,道:“有一事,大约明日在城内会传开,想着先叫夫人知道。”
      孙鲁育的婚后生活和她原本的设想并不相同。刘将军心思很重,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朝堂上,她与丈夫之间毫无恩爱可言,两人的关系充其量只能称作客气,出现如同今晚的私谈,是极为难得的。
      她在丈夫的对面坐了,双手于袖中紧紧握住:“夫君请讲。”
      “今日我接受邀请赴太傅府出席宴会,”刘纂缓缓道来,面上难掩疲惫之色,“半个时辰前,你那元逊表哥座上喊出孙弘,就在堂下杀了。”
      孙鲁育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叫到:“什么?”
      “我亲眼所见。”车骑将军浓眉紧蹙:“人死在我几步远的地方。”
      前些日子表哥返回建业,孙峻亲自到西郊接的人,两个先祭拜了大行皇帝,之后被人看见交谈了很久。孙弘那点子歪心思当然被孙峻和盘托出——孙弘因素来与诸葛恪不和,故而隐瞒了父皇的死讯,欲矫诏除掉表哥,手段一如从前。
      那畜生早该死了。前些年,若不是父皇听信谗言,孙弘何以能够将宣太子的故旧一个一个逼死呢。说来说去,都是父皇的错……孙鲁育心情复杂,喃喃到:“想来太傅不能够轻易放过他。”
      如刘纂所言,次日,孙弘的死讯在城内传开。此人在朝中本就缺乏根基,自然没有激起太大波澜。之后,在太傅的主持下,正式向邻国发布先皇的死讯,为大行皇帝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闰四月,考虑到先前诸王分封驻地属于沿江军事重镇,为防瓜田李下之嫌,诸葛太傅力主将齐王孙奋从武昌迁至豫章,琅邪王孙休自虎林(今安徽贵池西)徙至丹阳。齐王不肯,于是太傅去信问说:“大王不记得你四哥的事了吗?”
      孙奋虽然年纪不大,但兄长孙霸的下场他记忆犹新,终于勉强将封地换去豫章。所幸这次的封地调整让女儿朱珧有机会经常返回建业,孙鲁育极为欢喜。
      同年冬,魏国司马师趁吴国国丧,率军十五万南征伐吴,西路王昶取南郡,中路毌丘俭取武昌,东路胡遵、诸葛诞攻东兴。据说东路主力有足足七万大军。
      太傅听闻魏军南征,利用原有的巢湖东兴大堤,急在高山和堤口之间营建城堡以作防备。魏军倾巢出动,占据大堤进而围攻东西两座城堡。太傅闻讯立即派兵驰援。老将丁奉率领三千人的先头部队急行军至东兴,丢弃长枪铠甲裸衣上堤。当时大雪纷飞,胡遵等魏将在营地中饮酒取暖,见到少数吴军裸衣上阵,十分不以为然,结果被杀个措手不及。
      魏军溃不成军,死伤无数,车辆、马匹等军用物资全都被抛弃在原地。主将诸葛恪因此一战成名,受封阳都侯,加领荆扬州牧、丞相,权力和威望达到顶峰。
      新年,南阳王妃张佳桐派黄门陈迁前往建业上疏中宫,并向舅舅诸葛恪致以问候。陈迁离开时,诸葛恪对他说:“替我转告张妃,到时我一定让她超过别人。”又因诸葛恪派人修整武昌的宫殿,民间多传言他意欲迁都武昌,重新迎立孙和。
      此时的诸葛恪大权在握,开始轻敌,预备大举北伐。很多大臣都劝谏丞相不要出兵,但他充耳不闻。四月,诸葛恪征发二十万人,举全国兵力围困合肥新城,新城太守张特以缓兵之计向吴军伪降,乘夜修补城防工事继续死守,导致北伐军错失良机,被随后赶到的司马孚和毌丘俭的援兵联手击溃。吴军伤亡惨重,死去的将士填满沟壑,尸体使得河道断流。
      大军战败后,为掩饰过失,诸葛恪率军先是在江渚住了一个月,又想去柴桑屯垦,直等朝廷宣召他的诏书一封接一封地送来,他才慢悠悠地领兵返回京都。同年八月,丞相回到建业,召来中书令厉声斥问:“你们怎么敢滥发诏书?”中书令噤若寒蝉,惶惧退出,告病辞官。
      之后诸葛恪更为独断专权,把自己出征后朝廷任命的各级官员一律罢免并重新选任。他还改换宿卫人员,夺去武卫将军孙峻等多位大臣的治军权,并命令部队整装待发,想要择机继续北伐,浑然不觉自己完全失掉了民望。
      九月初,诸葛嫣抵达吴都建业。她正月初四接到大将军费祎遇刺的消息,星夜兼程赶赴汉寿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好容易把事情了了,想着接下来反正要往洛阳哨探消息,不如回一趟江东。
      世易时移,诸葛府门人哪里还记得这位姑奶奶,言语中多有轻慢,诸葛嫣性子毛躁,当即反唇相讥,随后扭头离开了。晚些时候她找到孙鲁育,问起薛师叔的下落,方知薛早在一年多前便已遇害,阿嫣顿时怒不可遏: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可神鬼作乱她尚且能够能降服一番,俗人作恶她偏偏奈何不得。
      最终,在表妹琅琊王妃朱珧的调和下,诸葛嫣回到老宅住了几天。一日清早,诸葛嫣向仆人述说提供给她的井水腥膻无法入口,赶巧这番话被堂弟诸葛竦的妻子滕羽悦听了去,滕夫人既是宗亲公主的女儿,又是卫将军滕胤家的姑娘,很有一副小姐脾气,颇觉得从外地回来的这个隔房堂姐纯粹为了找事,两个就在二门处争执起来。
      正好丞相最近在家休养,得知此事后,命人将两个人一起请去正屋。诸葛恪对自己这个从蜀地归来的侄女态度相当宽容,问清事由后,他和蔼地对诸葛嫣说到:“府中的井水,我自小吃到大,从未闻过有腥味。阿嫣久不在江东,恐怕水土不服了。”
      面前的伯父消瘦、憔悴,眼底布满血丝,明眼人一看即知,北伐的惨败对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诸葛嫣心有不忍:“伯父,我性子直,不爱说那些没有根据的妄语。总之,您……您在城中走动,要多加留神啊。”
      这一天中午,诸葛嫣不告而别,走的时候把诸葛竦那个一心仗剑走天涯的小丫头诸葛菡拐走了。
      另一边,被夺去军权的孙峻多次在皇帝面前奏对诸葛恪即将叛乱的种种传言。懵懂的小皇帝在近臣的威逼利诱下,于建兴二年十月的某一天,给他的丞相设下了鸿门宴。
      进宫前一天夜里,诸葛恪精神烦躁通宵未眠。次日清早,他发现洗脸用的井水果然腥臭异常,心中不豫,呵斥仆婢连换数盆,不料那股异味始终挥之不去。
      正在这时,侍卫送来了宫中亲信张约和朱恩的书信。信中指出:今天宴会的布置不同寻常,恐怕会有变故。
      诸葛恪惊疑不定,勉强乘车来到太初宫前,犹豫着迟迟没有进入。此时孙峻已埋好伏兵,见状忙亲自出宫迎接诸葛恪。
      “如果您身体不舒服,还是改天再来朝见陛下吧。”孙峻试探地建议。
      诸葛恪不欲在对头面前跌份,说到:“我尽量会面见陛下。”
      正在举棋不定之际,姻亲滕胤的车驾来到了公车门前。滕将军向诸葛恪表示:“自从您返回建业,陛下就没见过您,如今设宴请客,您都到了门口,应该克服困难尽量入见。”
      有了滕胤的一席话,诸葛恪终于决定进宫面圣,但为保险起见,他身佩利剑自带酒水进入神龙殿。这一日的筵席中设有数样佳酿,诸葛恪怀疑有毒,皆不饮。孙峻看出他的顾虑,说:“丞相一定有经常饮用的药酒,何不取来饮用?”
      此言正中诸葛恪下怀,于是便饮自制的药酒。在恪公子的眼中,孙峻这种攀着女人裙腰上位的弄臣,充其量也就敢在吃食上做点手脚。
      酒过数巡,孙峻下殿,脱去礼服,着短衣,内披环甲,手提利刃,上殿大呼曰:“天子有诏诛逆贼!”
      诸葛恪大惊,掷杯于地立刻拔剑,只可惜剑未出鞘就已被孙峻连砍数刀当场身亡。
      御座中的小皇帝面色雪白,仓惶起身,向众人无力地辩解到:“不是朕,不是朕……”他那严厉的乳母见状,连忙牵了孙亮的衣袖走入后殿去了。
      羽林卫闻声冲到殿上,孙峻假惺惺地表示:“我要杀的是逆贼诸葛恪,现如今他已经死了。”
      这一刻,出席宴会的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正如一年前斩杀孙弘的诸葛恪,吴国新的掌权人将是眼前这位刚刚大开杀戒的孙峻。于是根据命令,卫士们刀剑入鞘,把宫殿打扫干净,以孙峻为首的大臣继续喝酒。后排的滕胤尤其神色自若,伸出食指抹去了手背所溅的一粒血迹。
      当日,诸葛恪被夷灭三族。同一天,三路人马夤夜从建业出发,一路往长沙,剥夺南阳王孙和的印玺绶带;一路往西陵,命陆抗将军与妻子张佳楠离婚,只因张佳楠是丞相诸葛恪的外甥女、南阳王妃张佳桐的妹妹;一路派出无难督施宽前往荆州,指示屯驻江陵的施绩军队等前往公安击杀诸葛恪幼弟诸葛融全家。生于富贵乡,长于锦绣堆中的融公子在惶惧中,刮下所佩金印上的乌龟吞服而死。
      石头城下涛声怒,古往今来鼓角哀。正是蓝田玉碎,人间又何世?
      (全文完。余下之事,在新文《北斗挂西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苍天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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