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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神女纺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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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纂的夫人孙莟前些年因病过世,当时孙权提起过要把一个侄女嫁给他,被他以军务繁忙无心家室的理由婉拒了,七八年间一直没有再取。近日皇帝下令将鲁育公主嫁给他,他没有再拒绝,这桩婚事可谓水到渠成。正值多事之秋,内府同时传达了皇帝另外一重意思:不必大操大办,两家人简单举行一场家宴即可。旨意正中孙鲁育的下怀,她忙答应下来。
寓居六皇子府第,终究多有不便,在孙鲁育亲事定下的第二天,我委婉表示希望离开此地另寻它处安身,她苦劝无果,恳求到:“至少等到家宴结束吧!”
我指了指面前的沙盘,写到:放心。你薛阿姨二十年前就知道你心悦刘将军,一定等到咱们小虎心愿得成,我才肯走的。
孙鲁育闻言,脸上不由得多了几分羞涩,顿了顿,道:“那时年少不懂事,的确做了些荒唐事,幸好您贴心没有戳破。”
眼看婚期将至,建业城却接连刮了好几场台风,城门都给大雨泡坏了。这么一来,婚宴就拖到了过年前一个月。
毕竟是公主出降,再怎么低调程序也繁琐的很,因此婚宴当日六皇子府的绝大多数人手都被借用,连王荻芦也去了宴饮处帮忙。阖府静悄悄不闻人声。
临近中午,外门服侍的女仆递上一份拜帖。诸葛家的木谒,不是寻常哪个人随随便便拿得出的,尤其后头还附着一行小字“故令狐氏妇”。“令狐氏”所表达的是已嫁人,一个“故”字则愈发耐人寻味,极为难得地令我生出探究之心,当即冲女仆点了点头。
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便是诸葛家的女郎阿嫣。许多年不见,小姑娘嫁了人又成了寡妇,除了盘起的头发和发梢代表哀思的一粒银扣,依然是一副活泼伶俐的模样。她身背一个大包袱来回踱步,在我的房内四处打量,随即发出感叹:“师叔真叫阿嫣好找!翻遍了内宫不见您,阿嫣还以为您老人家仙去了呢。”
她一面说,一面“啪嗒”一声解下包袱抛在我的书案上,评价到:“外门那位女侍从实在心大,直接放了我进来,多问一句都没有的,也不怕我把您老人家怎么着了。”
我无声叹气。孙休的仆人,对孙鲁育都不上心,对我一个不具名的哑老太婆能尽心才叫奇怪。
诸葛嫣说着话从腰后抽出一柄半人高的长剑,我一眼认出剑身上“章武”两个大篆乃是先生亲笔,当下全身发起抖来,伸出手想碰又不敢碰。
诸葛嫣见状,抬起下巴极其桀骜地一笑:“总听顾师叔说您拳脚了得,若您再年轻个几岁,阿嫣必定找您讨教讨教。怎么,师叔这是将手上功夫全忘了?”
我慢慢挪步到诸葛嫣的面前,伸手接过沉重的章武剑。蜀地的火,蜀地的铜,这是一柄成型三十年的宝器。我转动剑身细细观摩,不时点头表示赞许,随后将剑交还到她手中,并重重在她手背上握了一握。
她受到鼓励,双目炯炯,恣意说到:“去年我去了洛阳。您猜怎么着?说出来都没人敢信。在那白马寺,我的连弩只差一点就射死了司马老贼。我的射术一向百发百中,可就这么一次……箭头偏了!箭在空中还带拐弯的!算那狗贼走运,叫他躲过一劫。太一神有灵,今年他终于死了,不然我不会回来的。”
我心内大震,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写了一张纸递给她:回成都么?
诸葛嫣咧了咧嘴:“回啊,当然回,等把我夫君埋了我就回。”
我皱了皱眉,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书案上的大包袱。
诸葛嫣哼笑:“嬢嬢不介意吧。”
我倒是不介意,只按你刚才那种丢法,恐怕你夫君的骨灰都要颠出来了。
她读懂了我的怀疑,耸了耸肩,眼神沉静:“没差的,反正是衣冠冢。为了掩护我,他,没有留下尸体。”
这残酷的答案一时叫我愣住了,她却一脸坦然,轻飘飘说:“不急在一时。待我先回成都复命,少不得再往洛阳去几趟。狗贼虽已病死,我夫家全族上下三百余口之冤,岂是死他一条狗命就能抵消的?”
她借了一贯钱便告辞离开了,临走时对我说:“师叔切莫和伯父他们提起我回来过——想来您也不会,前两天我去宫里查档,说薛夫人早就死了,啥都没查着。哈。”
这确是我的意思。自薛综死后,我与薛家就彻底中断了往来,除每年正旦那天上一扎请安简,我与宫里也没了联系。皇帝对此事不作任何表态,我就当他同意了。
婚宴结束的次日晌午,天色阴沉,彤云密布,气温陡然降了许多。乘着府内主人都还没有回来,我借口前往丹阳,独自离开了皇子府。
这一日正午,适逢皇帝南郊祭礼结束回城。比之三十年前称吴王时,仪仗队伍更长,乐曲更为庄严,士兵的盔甲更为华丽,沿路瞻仰的百姓也多了许多,唯有主祭之人从壮年男子变作迟暮老人。今上七十岁了,他身边的太子却不到十岁。北国小皇帝的例子活生生摆在那里,孙权偏要废长立幼,就是不肯听劝。北风呼啸如咽,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吴国死去的老臣们在悲泣。
星象有变,留给皇帝的时间不多了。三个月前,当我第一次向孙鲁育辞行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在赵树的协助下,我混入庞大的郊祭队伍中,顺利进入到阔别多年的太初宫。
皇宫永远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不论经过多次精心修筑的它拥有怎样巍峨的宫殿和葱茏的花园。据说祭典后不过半个时辰,皇帝风疾发作头痛难忍,急召“神女”入宫医治,此时车驾已到升贤门外。
所谓神女,指的是“罗阳王”王表自带的一个婢女,名唤纺绩。连月以来,京都盛传她能保妇人产子平安,种种分身显灵的神迹不输其主,一时惹来满建业城育龄妇女的仰慕。男人们则私下相互传说,如能一亲神女芳泽,甚至更进一步,若能获得神女垂青,延年益寿和不老升仙都不在话下。据说王表常常令他这婢女与所托附的神相对话,自己则隐匿在幔帐后不见身影。我暗自猜度:什么隔空取物、隔帐听人,估计全是这女骗子和那王老头合起伙来用口技糊弄人呢。
天越发的冷了,下午还只是下雨,到了掌灯时分,皇宫内外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宫殿檐角与无人走动的台阶上很快雪白一片。子夜前后,议政殿四面的角楼浮起点点星光,我察觉到异样,蹑步从内宫潜入前朝,藏在高阶西侧的阴影当中。许多年来,我的头脑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明,伛偻的身躯似乎也舒展开,浑浊的眼神复又闪亮。
俄顷风静雪止,神龙殿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甚至见不到巡行的士兵。果不其然,在刺目雪光的照射下,一身劲装的诸葛嫣额上涂朱,手持长剑,自皇宫正门步步行来,边走边面向内宫长街,高声斥叫:“妖孽停步,你在我阵中,已无路可逃。”
“好一个女道士,怎地空口污人清白?我是皇帝陛下四驾马车迎来的贵客,你一个擅闯宫禁不请自来,凭什么捉我?”一墙之隔,一道女声响亮地反驳到,竭力掩饰着语调中的战栗。
诸葛嫣大笑,拔剑指向敞开的内宫门:“罗阳小妖诈称神,乘天子銮驾,你也配?”
对面沉默了一时,忽地一道黑影从内宫门处急窜而出,我只觉眼前一花,两人随即缠斗在一处,顿时满地积雪飞溅如碎玉。阿嫣剑剑皆杀招,几个回合后,我尚且犹豫该不该现身,伴随一声刺耳尖叫,广场当中的黑影已然中剑仰倒,刹时化作青烟消失不见,徒留一袭胭色长袍和数不清的金钗散落满地。
我连忙奔过去将衣服首饰拾了起来,一脸无奈地看了诸葛嫣一眼。我这师侄十招内就把“神女”撂扑街了,实在是后生可畏。难怪敢去刺杀司马懿。
她利落挽一个剑花收剑回鞘,冲我不屑地撇嘴:“在您辖地范围内,这么大个妖作奸犯科,您都不管的哦?我本来已经出城了,发现这么个货色,实在忍不住。”
又说:“那些好色之徒,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这样冷的天,没个男人支撑门户,他们的家人可怎么过呀。”
原来,这几个以月来,那黄杨木化身的妖女不断引诱男子进入王表府中,受害者们再也没能回家,尤其这个白天,失踪的男子甚至达到五人之多。了解到事情真相后,阿嫣慷慨地将身上所有财物全都布施给了受害者留下的孤儿寡母,转身杀进皇宫来。
诸葛嫣一脸愤慨,我唯有敛容表示歉意。皇帝庇佑纺绩,笃信她作为一种心灵的慰藉,我能怎么办,靠着我这老胳膊老腿跳出去揭露“神女”是个骗子么?大概率不是我被绑起来处死,就是孙权被刺激到气死。不管是哪个结果,我都不乐意见到。
阿嫣年轻气盛,顾着自己快意,不会去深想内中关节。纺绩一死,孙权那里,我完全没有办法交代,想来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接受“神女”的死讯。
很快,广场四面的玉器燃烧殆尽,空气从温热重新转变为一片冰冷,纷纷白雪降落在我们的衣袍上,这意味着阵法快要失效了。衣衫单薄的诸葛嫣打了个哆嗦,双手环抱着双肩就要开溜。我不再犹豫,猛地上前攫住她手腕:砍了人这就要跑?她闯出来的祸,她必然得补上阙。
见我拿着纺绩的衣裙往身上她比划,诸葛嫣马上明白过来,姣好的脸蛋上黑云密布,咬牙切齿地说:“要我,扮作那妖人?休想!”
我一个合身扑在阿嫣身上就是不放手,她不顾阵法已经消失,无奈大叫:“虽然您剑法比不了我,赖皮可比我厉害多了,我答应您就是,不搂这么紧好么!”
我猛点头,生怕诸葛嫣还要跑,急急忙忙蹲地上用手指写到:大半夜那妖为何不留在宫非要回家,肯定家有古怪。
诸葛嫣低头扫了一眼,蹲下对我说:“有道理。”
我飞快继续写到:到王表家去,不定能救回那些失踪的人。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她咕哝了一句,捞起衣服披在身上站了起来,接着略施迷惑小术,假扮成为纺绩,从容不迫地带着我向举着轿辇匆匆赶来的侍从们迎上去。宫人们虽然对神女方才的失踪大惑不解,可他们哪儿敢质问神仙的行踪呢,唯唯诺诺地重新驮了神女向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