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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辽东之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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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得荆州,但失襄阳,无力从西线突破魏国封锁,兼之东线合肥城久围不下,吴皇帝思来想去,预备厚贿辽东公孙氏,从海上进行突破。近日出使辽东、册立公孙渊为燕王的船队已乘着南风出发。
这许多年来,吴国船队年年远航,南到日南、林邑,东到夷洲、扶桑,北到辽东、高句丽等地,宣扬国威,收集珍货,国库颇为充盈,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买到江左之地急缺的马匹。这一次出使的团队,将打通辽东与吴之间的马市,一切顺利的话,今后的骑兵组建不再是问题。
对于皇帝一厢情愿的这个决定,朝臣们看法不一,几位老臣都持反对意见。先前张昭劝谏到:“公孙渊远来求援不是出自本意,而是因为他背叛魏国惧怕其征讨。如果公孙渊又改变意图,那我们的使者就回不来了,这难道不会让天下取笑吗?”孙权与其反覆争辩,张昭劝谏之意越来越恳切。
孙权不能忍受,抓着刀愤怒地说:“吴国的士人入宫就拜朕,出宫则拜您,朕对您的敬重,已经到了极点,但您数次于众人面前折辱朕,朕真害怕自己失手伤害您。”
张昭注视孙权良久,方才说:“臣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被听从,但每次想要竭尽愚忠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太后临终的时候,呼唤老臣在床下,遗诏顾命的话如今还在耳旁啊!”说完后涕泣横流。孙权也掷刀于地,与张昭相对而泣。
张昭愤恨自己的话不被采纳,于是退居不朝,盛怒之下,皇帝又犯了孙家人不顾体统的老毛病:命令用土封住张昭的家门,表示他永远不必出门了。张昭也用土从门内将门堵住,以示他永远不打算出门了。
逢着举办宫宴的一个晚上,顾成偷来看我,草草将这几个月外面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末了点评我到:“躺了得有俩月了吧,可能说话了?”
我挠着喉咙摇了摇头。志玛死的那一夜,我急怒攻心昏了过去,醒后眼歪嘴斜,口不能言,遂失声至今。闻言他只得叹气:“须知南中那头素来民风彪悍,殉夫殉父都是寻常,与你并没有多大干系。”他这是睁眼说瞎话。小姑娘亲口说打算给我养老送终的,好赖还有几十年,一夜间被我祸祸没了。
他又说:“蜀中来信急召我回成都,这次回去,不知哪天再来江东了。”
我连忙扯过沙盘写了四字:所为何事?
顾成低头看了一眼,答到:“信上未曾言明,依我看,大约是为了护卫瞻公子一事。”他口中的瞻公子,指的是先生第二子诸葛瞻。从诸葛瑾次子诸葛乔过继为先生长子至今,先生已有三子一女,唯有黄夫人所生瞻公子具有继承先生本领的天赋。
我嘱咐了顾成几句,从首饰匣中取了几件好玉器赠予他,并写到:燔烧起来,大约还有一点用处。
临别时顾成对我说:“你好生照顾自己,嗓子的事,不用太急,或许过些日子便好了。”
他这回到访,令我圆睁双眼到天光,直到侍女入内报步夫人来访。
我慢慢起身望向门口,步练师快步上前将我扶住:“妹妹没有休息好吗,脸色十分苍白呢。”她说着让侍女传医官问诊,我心生厌倦,蠕动双唇试着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息,于是连摇头都省了,歪转身子倒回床上,不再理会任何人。
步练师怜惜我的病情,嘱咐孙鲁育常来探望。她不满三岁的小女儿朱珧活泼可爱,跑进跑出地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宫室添加了些许活气。
令人意外的是,晚上朱珧过来陪我吃饭,领着朱珧的是万年难得一见的三皇子孙和。他快有十岁了,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儿,瞳色很浅,笑起来有一点孙权的影子。
大约知道我郁郁寡欢,这顿饭孙和表现的很是出彩,时不时地嘱咐侍女们给小妹妹夹菜,此外还自来熟地朝我说了好些个闲话,譬如学堂内的课业和他的伴读们相互之间的恶作剧。朱珧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撒着娇赖在孙和身上不起来。半个时辰后,王姬念拘束地前来带走两个孩子,临走时将我打量了好几遍。
我身边的一等女官、艾尚真的表侄女刘茹徽先就说:“好叫夫人知道,王夫人近来过得不很如意,便是靠着巴结朱公主讨写便宜。”
王姬念日子不好过,与大公主孙鲁班和谢夫人两个皆有很大关系。孙鲁班不用说,满宫里女人都和她有仇。谢夫人蛮好说话,可她从娘家带进宫的蒋女官不是个好相与的,王姬念几个都吃过她的排头。谢现如今是宫里数得着的宠妃,儿子孙霸被皇帝抱回去亲自养着,但不再像养儿子,而是十足一副含饴弄孙的架势,因为太子又纳了两名妃子,可她们谁都没能给国朝生出长孙来。
到了年尾,反复无常的公孙渊佯装同意马市交易,派遣伏兵将吴国使节与精兵杀死大半,将吴国太常、执金吾等人传首洛阳,上书倍述对魏国的忠心,对侵吞吴国用于购买马匹的金货珠宝一事却只字不提。此等两面三刀,一时令九州哗然,连东巡途中的魏国皇帝曹睿也为公孙渊的无耻感到震惊。
孙权倍感羞辱,在朝堂上拔出宝剑砍断几案一角,誓言御驾亲征,亲手屠灭这等宵小。消息传出,群臣耸动,顾雍等老臣叩首不已,额头都冒出了血,才算阻止了皇帝鲁莽的决定。
孙权又派人请张昭回朝,张公只是不肯。不到新年孙权便气得躺下了,促使我动身前去侍疾。步练师因此当着孙权的面说:“薛妹妹对您的用心,怕是谁也比不了的。”
当是时,我刚刚步入寝殿,孙权已经看到我的身影,依然说到:“阿宁要知道,你薛妹妹对待每一个躺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都会有同样用心。”
病中人说的气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他和他的老师最近为了公孙渊之事,一个拉不下脸道歉,一个就不愿回到朝堂,闹得很僵。后来孙权甚至派人到张府门前放火?饶是如此,张公依然不肯出门。张家人也不出门,买菜的下人都是搬梯子从墙上出入。
大年下的,顶着快四十度的高烧和隆冬的寒风,孙权由太子的骑都尉诸葛恪搀扶,自跑到城东张府门前直愣愣站着,不叫门也不说话,直到夜幕降临,爬墙点灯的张家下人发现了孙权,这才禀告家主挖开大门,君臣两个抱头大哭,终于和好如初。
孙权心里一高兴,病也好了,人也精神起来,不到年十五,已经眼带桃花地在筵席上和年轻的侍中们聊起天儿来。
坐在一旁的我瞧了瞧身边的步练师,实在是欲言又止。发觉我的不自在,她轻声问:“妹妹这是怎么啦?”
我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写到:陛下近来最喜哪位夫人?
步练师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我继续写到:那公子呢?
步练师脸上飞红一片,悄悄的和我咬耳朵:“你,你早就知晓啦,好似有那么一两位……”这厮真是好色不要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身边带。我拉长了脸。
宴至半酣,宦官们打开西面走廊处的隔扇门,抬着一个蒙蓝布的大物件咋咋呼呼走了进来。孙权兴致颇高,示意他身边几个小年轻一齐上前掀开遮布,一尊长约五尺的木质大牛显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它有一颗燃烧的心,不需要外力就能走很远。
这时,孙权的养子、烈亭侯凌烈走出席位,向宾客介绍到:“诸位,此乃刘汉丞相所造之木牛。”面前这尊木牛是邻国丞相应吴国皇帝要求赠送的新年礼物,此番展出,想来是为了让这个愁云惨淡的新年多一点趣味。
殿内几名距离远的官员纷纷起身张望,其中一人惊问到:“传言此物无需人力畜力即可日行百里,子封,这可是真的?”
凌烈点了点头,掀开牛嘴部分的外罩,将长条状的牛舌往右面一拉,那大牛登时摇头晃脑地在原地踏起步子,约莫几息的功夫后,“咔嚓咔嚓”地向前缓行起来。
筵席中的宾客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几名离得远的女宾更是轻声叫了起来:“这,这是什么道理?”
眼看大牛将要触碰到筵席的食案,凌烈探身过去扭转牛舌,令那头大木牛停了下来。宫里几个小孩子早就按捺不住了,朱珧带头,四皇子孙霸和五皇子孙奋三个一起凑过去,围着木牛摸个不停,笑得开心极了。朱珧更是抱着木牛腿,嚷着要她“大父(外祖父)”把牛牛送她。
她是极聪慧的一个小姑娘,最知道如何讨外公欢心。孙权果然和颜悦色地应了,立即吩咐左右,务必让内府造出小木牛供孩子们游戏。
歌舞继续,觥筹交错间,大多数人都没能留意那庞大的木牛最后并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是仆从们合力抬出去的,证明这尊年礼不过是一件展示用的样品:只能行走数次,之后便如同真正的泥木雕塑般再不可使用。
它的小秘密源自心脏处一枚黑色石头,由一系列复杂操作令它富于生命力。从我第一天拜师先生门下,直到十多年前离开巴蜀,从未习得其精髓,而我的叔叔周瑜,他或许曾经使用过一次,而那一次使得他气血亏空,最终耽于悲剧。
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勾起了遥远的回忆。在九州的另一片土地上,有人依然在坚持,而我蜷缩在此,毫无功绩,甚至哑口不能言。多么残酷!
筵席进入尾声,皇帝醉意渐浓,差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往后宫走去。见状我立即起身紧跟在侧,虽然我不能说话,但我的手劲儿足够将他身边俊俏的小侍从吓退。
醉醺醺的皇帝半眯双眼打量着我手舞足蹈的表达,随后他叹了口气,说:“你待我的用心,我自然能够体会。且早四、五年我便承诺过,此后饮酒必加节制,即便心绪不佳,我也不会放纵自己,放心吧。”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唯有伫立原地,目送一行人越走越远。孙权身旁的灯盏飘浮着,如那泉河的星辰,逐渐消失在初春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