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都赋》无为的泡泡

36、三投复还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入夏，孙权响应盟国邀约，谋划再度围攻合肥。袁夫人的兄弟耀也在出征队伍之中，为稳定将心，皇帝召袁夫人回宫加以赏赐抚慰。同时为了不显得这一举动太过突兀，一并将五子孙奋的生母仲沅封为夫人，又将六月里民间选来的一个寡妇王柳也封为夫人。
　　王柳这个人，纤细柔弱，单看外表，一点看不出她已经三十岁。她有个大儿子叫文雍，跟着亲妈改嫁到宫里，少府安排他和皇子宗亲们一道读书。这个消息是最近孙和告诉我的。
　　秋八月，塞北起了朔风，格外的寒冷。宫外都说今年大寒，北方草原上的牛马冻死一大片，匈奴人、鲜卑人冻得受不住，纷纷的往南跑。魏国与鲜卑人在并州继续打仗，友邦丞相则率军与魏国相距于五丈原。那是一片位于渭水南岸的黄土台原，距离长安不过几百里。又何止这几百里呢，中间还隔着岐山八水，和宿敌司马太尉的数万精兵啊。
　　二十八日，天有异象，入夜，大星三投于西南，天摇地动，众皆失色。
　　就是今天，就是此刻了。我对自己说到，素服披发，沿小路出宫门，一路向北徒步走了整夜来到石头城外的赤色滩涂中，一步一步向江中心趟去。当是时，天色已明，水鸟四散，江水那样地柔和，一点都不凉。
　　“站住！”一声怒喝从江边传来，紧接着后背一股抓力使得我缓缓下沉的身体重新向上。江面上浪花飞溅，水流被突入的两个人扰乱了，有人将我连拖带拽拉回到岸边，拨开我的头发，迟疑地唤到：“薛夫人？”
　　朝阳将少年人濡湿的发色映照出瑰丽色泽，孙和眼中的震惊与担忧一览无余：“您为什么要投水呢，是因为不能说话吗？”
　　我剧烈咳嗽着，接着笑了起来，但不肯回答他。他的侍从张纯劝他到：“人已经救下，毕竟是陛下后宫中人，马上找人将他送回宫中为好。”
　　守城的卫兵发觉城墙下的情况，有人上前查看所以，我于是被送回宫。步练师知道了早上发生的事，不禁当着我的面流下眼泪，说：“陛下出征，将后宫交到我的手中，妹妹心中存有忧愁却无法排解，因此做出不理智的事，应当怪我没能早点察觉。”
　　我比划着解释说：没有想不开，是游览时失足滑落呀。
　　步夫人自然不信，将我带回她的寝宫住下，无奈她那黑了心肝的大女儿频频回宫，实在多有不便，于是在孙权回朝前，在我的再三恳求和保证之下，她终于放我回到赤乌宫。
　　刘茹徽入宫时间不长，但她深知我的秉性，跪在床边劝我说：“奴婢因为擅长唇语被家中长辈推荐来到您的身边，不敢有负长辈所托。前些日子三姑来信，梦见您将要乘船远行，三姑又惊又惧，万分希望回到您的身边侍奉您。再过些日子，待她腹中孩儿出生，我们全家都希望您给孩子起一个响亮的大名。”
　　我俯身在沙盘上写到：真没有想不开，我得去一个地方，为人送行啊。
　　刘茹徽摇了摇头，攀着我的裙摆低声说：“何等样的送行需要沉入水底呢？主人多多保重自己吧！”
　　隆冬来临前，吴国的军队悄无声息地回到建业。皇帝在合肥城外再度折戟，尤其还把退兵时刻选在魏国皇帝南下亲征的前夜，实在跌份。他仿佛已经习惯了，沉默地主持着日常事务。
　　新年后有一日，太子的属官们聚集在丹阳太守诸葛恪的私宅中宴饮，宫中的皇帝得到中书典校事吕壹的奏报，笑着说：“这样的乐事，怎能没有朕呢。”吩咐左右勿需惊动，悄悄往城西去。
　　太子获悉了这件事，连忙派人来到步夫人处，请求到：“元逊生性张扬，很得陛下喜欢，可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欢饮作乐，恐怕触怒陛下。我已经派出人警告于他，只怕时间来不及，还请您看在骠骑将军（步骘）的份上给予帮助。”
　　步家与诸葛家是姻亲，步练师推辞不得，就要命人出宫，目睹了一切的我捧着沙盘在旁劝到：陛下最不喜臣下窥探他的行踪，姐姐这个时候派人出城，不论是警告诸葛府君或是劝解陛下，都将招致灾祸啊。忘了他身边的吕校事吗？
　　步练师的确畏惧特务头子吕壹的恶名，当下便踌躇起来，对我说到：“元逊这孩子，实在不让人省心。”思来想去，还是歇了心思。
　　到了傍晚宫门将要关闭时，大将军诸葛瑾行色匆匆地求见皇帝，这一夜意外地风平浪静。第二天下了朝，孙权颇有兴致地宣布他将造访诸葛家位于城东的老宅，王姬念不知内情，小心地请求同行，因为她娘家就在附近，她想乘机回去看看。
　　我笑眯眯地比划也想同往，孙权欣然同意：“正好，薛夫人啊，你那兄长最近在城里，让他晚上一道过来。”
　　孙权爱重自己的长子孙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将自己的权力分享给太子。太子的属官们日益成气候，他早就看不顺眼了，晚宴上一顿的敲打使得年青年老的官员们统统惶恐俯首，口称“不敢”。
　　夜色深沉，宾主尽欢，皇帝喝的醉了，在诸葛大宅小憩。王姬念事先告假到隔壁宅子看望生病的母亲，我揣着手在游廊上走了三回，见四下无人，迅速翻墙来到诸葛家的祠堂。
　　乌黑湿冷的小祠堂，青砖铺地，灯火奄奄，除了墙上一面面的阴刻像，旁的一概皆无。
　　我跪着爬到西序一副新起的青石像前。新刻像和其余诸葛家先主们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没有半点先生的神韵。先生瘦的什么似的，哪有石头像中的福气？
　　步入江中心的那一日，我便是用了半条命往蒿里走了很远很远，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魂魄。我走过九殿七十四司，呼喊了一百次，始终没能见到他。他去了何处？是徘徊人间不肯去，抑或为了他曾经的逆天之举偿还债务，永远失去了东行的机会？如果孙和他们没将我拉出水，或者我会淹死江中，或者我终究能够找到他，这个谜题永远无解了。
　　“你斯谁，在这里做什么？”突然，一道稚嫩童音从门外传来，仓惶间，我吓得猛地从原地站了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屋外一个穿孝服梳道髻的小女童慢悠悠地走了进来，瞪大双眼望着我，口出惊人之语：“……我好像认得你。”
　　眼前这个单眼皮的小姑娘，缺了两颗大门牙，漏着风继续问说：“嬢嬢就斯祖父的徒弟伐？也斯皇帝的妃子。”
　　我打了个手势，她迟疑地歪着头：“你怎么不说话呢。”
　　我指着喉咙摇了摇头。
　　“哦，你喉咙痛吗。”小姑娘好奇地叫了起来，“别担心，我叫阿嫣，是诸葛伯松的小女儿。五叔叔说，‘如果阿嫣在吴国皇宫看见一位夫人，她的头发中间有一缕白，那斯你祖父的徒弟’，今天仆人们又说，‘宫里来了一位妃子，她的头发中间有一缕白，真奇怪’，然后你在这里哭，我就猜到你啦。”
　　她说着扯了扯身上的孝服，皱起秀气的小眉毛：“我都快忘记祖父的样子了，不过和墙上的石像一点儿不相像就是了。”
　　这句话再度触动了我，我用袖子拭着泪，她看了看我的大袖，撅着嘴说：“你怎的不服孝呢，可你哭得好厉害，不像不伤心。”
　　我微笑，示意她伸出手，写到：皇宫，不方便。
　　“噢，嬢嬢你这么说我就懂了，我张姐姐嫁到皇宫后也不服孝的，我想起来了。”她叽叽喳喳地说，又添了一句：“嬢嬢虽然很老了，但斯很好看，不愧斯宫里的夫人。”
　　她说着拉我来到院中，抬起脚尖指着西南方向的一个小光点：“我下了禁制，不然嬢嬢会被皇帝的斯从抓到哦，他们耳朵厉害。”
　　我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她晃着小脑袋说：“怎么嘛，虽然我师父不如祖父厉害，可师父斗阵的本领斯一等一的，蜀中无人是他对手。过完年师父会来接我，等出了服，我想回成都去。”
　　你师父是——我才写了几个字，她迫不及待地说到：“这个不能告诉你！”说着拉了拉我的袖子，补充到：
　　“送你回厅上，皇帝已经醒了呢。”
　　这位阿嫣小小年纪便精通阵法，走步悄无声息，呼吸吐纳颇得章法。看来，除了注定将要入朝为官的瞻公子，师父师母于道法上依然能够后继有人。我很是欣慰。
　　由于禁制的缘故，不能再翻墙，两人只得绕过半个宅子回到正厅附近，谁知刚踏进院门迎头就撞上了一长队的侍女簇拥着一名老妇。那老妇华发满头，手持黎杖，双目精光不减，当即便喊住诸葛嫣：“阿嫣，怎的还未歇下么？”看了我一眼，换了表情，不咸不淡地问安：“薛夫人，老身有礼。”
　　仆众们有秩序地四散开，我连忙上前虚扶一把以示礼貌，接着赶紧退到一边。诸葛嫣乘机靠过来，低声说：“这斯我曾祖母。”
　　我点了点头，捏捏诸葛嫣的手心算作告别，目不斜视地与一群人擦肩而过。
　　厅内皇帝神色轻松闲适，见我进门就笑了：“碰见太夫人了？”
　　我摆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连连的点头。
　　他道：“也是葛家太知礼，非要来拜见。原没想惊动这位的，她老人家都九十了。”语气中难得带上了几分羡慕。章夫人年逾九旬依然精神焕发，三个继子各个在朝为官，奉养她的大儿子又是出了名的孝顺，确实有让人羡慕的资本。
　　其实孙权对待臣子一向随意，除了张昭那里还作一点姿态，从顾雍往下，华服黎杖的赏赐虽然不断，但家里有长辈的一个都不曾召见。刚刚那位章太夫人对此似乎不是很满意。考虑到她连眼角的纹路都刻着“板正庄严”几个字，她的态度实在不足为奇。说到底，她老人家不是很看得上孙家这种轻浮的暴发户。
　　临出门薛综到马车前拜我问了安，回宫的路上孙权仿佛不经意地说到：“你那老哥外放也结束了，我想着年后让他到太子府任职。和你说一声。”
　　兄长是阿虑的属官呀，忽然调去做孙登的僚属，是要彻底将阿虑的印记抹去么？我咽下一口浊气，唯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