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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青溪小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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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摘去护身符,接下来孙权病了好几次,幸而他底子好,暂没什么大问题。细说起来,我对外号称二十多岁,实在比他还大着半岁,虽然相貌上变化不大,但早就开始头昏气短,最烦的是起夜,为此换了好几拨侍女,总归不如小艾贴心。她嫁到吴郡,一年多只在端午见过一回,再也指望不上的。
阿虑喜爱的南中姑娘志玛有一段时间住在赤乌宫,热心地想要帮助我,但一则她不是服侍人的性子,帮忙收拾衣物好悬没将衣物扯烂,再则,我很不愿意她还栽在这深宫之内,尤其她之前在阿虑的寡妇那吃了许多苦头,一只眼睛伤的厉害,暗夜里看不清总跌跤,她爹妈又都不在了,送回老家恐怕也生活不下去。思来想去,有一日我便将她叫来问话:“若叫你现在出宫去,找一处屋子安排住下,今后你或是独自一人住,或者过几年找到好男儿嫁了,你可愿意?”
小姑娘一听,立时哭着跪在地上,口称愿意一辈子不嫁人为将军守节。
我气得不行,这么点大的孩子哪来这么迂腐的思想?浑忘了她是阿虑从武昌城官学带回来的,自小在那处长大,腐儒气十足。
过了几日在步练师面前提起此事,她小女儿正好也在,马上说:“听说朝廷在青溪边给蒋君的妹妹立了庙,何不让那姑娘做庙祝去呢?”
这两年,孙鲁育于人情世故方面有了长足进步,但不明真相的她始终不理解我对孙虑的真情实感。她出生时阿虑才四、五岁,孙权疼惜子女的主要精力都给了阿虑,使得鲁育对这位“母不详”的兄长颇有微词,待她懂事长成后,阿虑便去了州学,他们大哥孙登则在家掌事,对她姊妹俩照顾有加。所以她和她大哥感情不错,和她二哥处的就一般。
她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对志玛十分看重,私下里曾问我,难道这姑娘怀有二哥的遗腹子吗?她的意思我听出来了:既然我生不出儿子,替皇帝养一个孙子也是可行的。
我连忙替志玛澄清。她和阿虑可还没怎么样呢,就被潘姣打个半死落下残疾,真怎么样了还能有命在么。不过孙小虎这个提议确实不错,我于是逢着一天孙权心情好的时候请求他允许。
一听事情和阿虑有关,孙权顿时便阴沉下来:“……是我对不住子智,原就不该给他找潘家的女儿。那潘老头是个好的,不想子女大不成器。”
既然今日孙权表明了态度,我除了请求将蒋三妹庙的庙祝一职留给志玛,还恳请孙权下旨意将潘姣从孙家的族谱剔除出去。他满口答应下来。
前一段为了安抚荆州降将的带头人潘濬,孙权连参与到叛逆中的潘翥都宽恕了,潘姣不过和阿虑一顿争吵,又算的什么罪愆呢。何况潘濬现担着掌管皇家宗族谱系的太常一职,这是直接要从他手里把他女儿休掉,不知此人作何感想?这事儿,我看悬。
不出所料,过了一个月,志玛欣喜地赴任去了,可我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潘姣被出的消息。也是,潘濬的表哥蒋琬是刘汉重臣,真逼急了他,谁知他会不会再投到刘汉去,如果我是皇帝,我也不肯冒这个险。一来二去,此事便没了下文。
好几次半夜我立在风口上,一站几个时辰,几乎便要拔刀去往城东潘府,将那贱人头颅割下祭奠我儿,可我终究没有行动。再等一等,我对自己说,耐心地再等一等。
嘉禾元年三月初四上巳节刚过,被送回老家一年多的潘姣悄悄回到了建业。这显然并非出自潘太常的安排,据说他的意思是要这个小女儿在老家住到死。若她果真能永远蜷在汉寿,说不定我会晚几年再动她。可这才一年,她便迫不及待回到建业,上赶着找收拾来了。
得到消息的当天傍晚,我出宫去往城东青溪边的小庙看望志玛。庙祝的职位很适合她,她每日忙前忙后,似乎已经走出了心上人死亡的阴霾。
趁着她准备晚饭的空档,我偷偷端了一盘祭肉步入庙内,燔玉召来蒋三妹。
这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白衣,披发,面轮如月,眼波闪动,一手戴着顶针,一手持投水前所拿的团扇,其上孔雀刺绣精妙绝伦。
蒋歆死后,他家小妹又痛又恨,跟着跳河而死。民间在蒋庙后壁塑了三妹的像,与蒋子文一同享受香火供奉。有一帮学究觉得这女子未嫁而死,两人同庙祭祀不像话,于是朝廷把蒋三妹的庙分出来建在青溪与秦淮河交汇处,庙宇按照吴地风俗,呼为“青溪姑”。
我仰头看她:“小子有幸,曾与仙君家兄有过一面之缘。”
蒋三妹轻轻的笑了,“噫,”她说,“你这小巫女胆子大的很。我可是凶死鬼,不怕我缠上你么?”
我一脸坦然:“仙人自谦了,您一双妙手善绣,合该奉为织神,哪里和鬼有关系呢。”
她眼睛一眯:“你是皇帝的妃子,说出的话如吐出的钉,不好反悔的。”
我脱下手里玉镯扔进燔烧将尽的火堆,“好说好说,小子拜托您的事,值得这个价。”
过了一会儿志玛做好饭来寻我,发现供桌前乱七八糟一堆火,她很是惊讶:“夫人在做什么呢,你的袖子好脏呀。”
我但笑不语。
志玛是粗疏之人,很快便将事情忘到了脑后。
八月头上,年初驾船到日南更往南去的使者满载而归,几艘船的香料宝货供上来,皇帝心情舒畅,但这个好消息一点不妨碍他秘密将潘太常父子召进宫大大申斥一顿。
晚上孙鲁育跑来赤乌宫说:“亲贵里头还瞒的死死的,我可是第一个知道的。薛姨您听了保准解气!”
我忙着刺绣,眼睛瞥了她一下。
她立马笑脸如花伸过手来拿掉我的针线:“您就别忙活啦,和您说啊,我那二嫂,这回可好不了咯。”
说来也怪,这潘府第二代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偏他们老子能耐好,近几年又是平叛又是立功,腰杆特粗,皇帝想处罚都不好意思下手。
亏得前几天潘姣与个传道的比丘在城郊私宅厮混,被孙霸的娘谢乐知迎头撞上。谢乐知吓傻了。她身边几名仆人出生世家大族,那叫一个经验丰富,当场便将人扣下,快马入宫求见步夫人。小虎这丫头当时正好在场,虽然被她老妈勒令避出去,还是被她给听到了。
这会儿她哼到:“从前她在家做姑娘时可一点看不出是这么个德性。父皇这回说什么也饶不过她去。”
又说:“你们都不说,可我知道,二哥哥就是被那女人害死的。我和二哥哥虽不亲,却也见不得那女人逍遥快活。薛姨,您不会责骂我吧?”
我微笑:“谁敢?有关这件事,我也求了神灵,灵验的很呐。谁要责罚,不如来罚我。”
不到一个月,潘姣就“病死了”,太常寺那边稍微运作了一下,将她的记录消除出去,礼法上不再是阿虑的妻。我开心得多吃了好几爵冷酒。
对于这件事,其实孙权是比较怀疑我的。因那潘姣虽秉性不良,实在脑子是个活络的,万不该顶着皇子遗孀的名号跑到谢家别院偷人,偷的还是和孙权讲过经论过道的比丘师傅。只可惜,这件事我从头到尾连知都不知道,一点儿把柄都无。
话说回来,皇帝在南洋发了笔土财,给每位宫眷赏下好些个奇珍异宝,我这里收到一尊斗大的珊瑚摆件和几斛的珍珠。以前在周府的时候,我有一名忠仆叫斛珠,是周家的家仆,如今在吴县住着。我找了个可靠的人请他背着珍珠往吴县去一趟。至于那尊摆件,当然是供奉到青溪姑去啦!
于是我亲自上书,请奉青溪小姑为织神,自费为其重塑金身。对此宫里人都极为纳罕,缘在我对外惯称修太一正道,对旁的神祇从不肯假以辞色,如今对这蒋三妹推崇备至,实为一桩怪谈。
旨意下达的这天,青溪小姑的庙祝披红挂彩,陪着我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典礼快结束时我喜滋滋和她说:“步夫人和朱公主都来拜过了,你这小庙今后香火可旺着哩。”
夜已深,志玛步出庙门将我送上马车,她满脸疲态,我正打算嘱咐她回去好生休息,哪想她撇下我蹬蹬便往回冲。庙门里立马发出人“扑通”倒地的声音。
我急忙奔进门将她扶起来,还当这孩子是太累了。
志玛摇着手示意我将周围的人都屏退,我意识到事情不妙,抱起她来到神像前,放她在座榻上。她胡乱揪住我的袖子:“夫人,对不起,你失望了。”
“说什么傻话呢。”我满脸凝重,拉起她的袖子开始诊脉。我的心一下如坠冰窟。
怀中人努力将双眼焦距拉回,流泪说到:“阿妈,你莫要担忧,是我种的蛊,我死,潘就死了。我答应阿兄侍奉你老,可你没死,她先死,所以我死了。”
“就和皇帝说,”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美丽的脸庞开始塌陷,眼角渗出血迹,“就说我受苦,逃回南中去。”
“我的老家,我的大雪山”。她的嗓子渐渐喑哑,断断续续地唱到:
天上……天上月儿圆,
地上清水湾。
映在清水里,
永在妹心间……
阿虑心爱的姑娘志玛在我怀中死去了,她还不到十五岁。一时之间,我又痛又悔,耳边隐约听到那不请自来的青溪小姑哀哀一叹:“哎呀呀,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这会儿可该怎么好?”
她说着步下祭台,伸手便来志玛额头一抚,惨白的脸上双眼一滞:“了不得,这囡囡体内都给蛊虫吃空了,全凭着一口气坚支撑到现在。夫人不如将她交给我,与我做个女侍可好?”
我踉跄着起身,不及点头,一头栽倒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