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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翩翩青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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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义校尉朱据仪表堂堂,体格健壮,善于论辩诘难,手下兵将足有八千人,还不算朱家私兵在内。听闻小翁主抱病,朱校尉适时上了一封私奏,邀请鲁育到他驻地附近一处山庄养病。
步练师提起这件事时,我心中极度不解。这个邀请面上听起来光明正大,细细想来却轻狂的紧。谁想孙权转脸就批了同意,步练师只得附和地赞同。好歹孙鲁育唤我一声“姨”,我气哼哼地请见孙权,请他一定考虑小翁主的想法,他回答我说:“放心,小虎已经表过态,她也想出去一段时间。”
这一呆就是两年,直到黄武六年年末她与朱据订婚的消息传来,惊讶之余,我写信告诉孙鲁育,来年三月他的二哥即将提前冠礼,受封建昌侯,请她回家参加庆典。
孙家子弟多飘零,当家都早,孙权十八岁时,于孙策病榻前临危受命,加冠即掌印称吴主。太子孙登的冠礼行于受封王太子的典礼。阿虑今年十六,终于长到可以摆脱“那个东西”的年纪,孙权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安排下他的冠礼。对此,我一贯以阴暗思维认定孙权不过是想早日得到最后一点权柄。
屈指算来,自我回到江东,六、七年间,两人竟从未认真谈及“那个东西”。早在阿虑出生前,我的叔叔,故去的大都督周瑜曾经为家族留下一点资源:一支与周家家主缔结盟约的队伍,成员遍及江东三州六郡,神神鬼鬼的勾当也有所涉及。早年间孙权几次试图谋取这个资源,后出于尽快脱身和妥协的考虑,我将盟约的印记留在孙虑身上,但我带走了盟约所需信物,等于说十六年来直接将这个盟约弃置了。当时我的做法得到了孙权的默许。
十六年来,江东的军队始终无法在淮河北岸的征战中取得进展,吴主在他即将登基称帝的前一年忍不住重新打起了攫取这支队伍的主意。除去那些六亲不认的鬼怪精灵,这其中还包括周家的部曲九千人。我曾想过将九千人全部留给小堂弟周胤……后来想想,也罢了,阿胤只要有酒,军权在他看来算不得什么。
典礼定在三月一日,上巳节的前两日。我私下和小艾抱怨时间点不上不下,临了前一天晚上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宫人们传出来,整个仪式将在楼船上举行,借着庆祝从迁都武昌开始便停泊在抔湖建造的“长安号”楼船竣工的名头,朝内大臣哪个也说不出一句“奢侈太过”。最可喜的莫过于我将能够隐身在顶楼船舱内全程近距离观礼,便是阿虑礼服上的璎珞,亦由我亲手所结。
冠礼结束后当天,孙权将我召到他的寝殿,在那里我与白天未来得及细聊的阿虑再次见面。阿虑陪同他的兄长孙登深入零陵、武陵几个边郡勘踏田地一年之久,他真正地长大了,面孔晒得黝黑,肩背宽阔壮实,声音也变得低沉,长睫下橄榄色的眼眸见到我的出现闪过一丝惊喜的光,随即便很快地低垂下去。
“虑公子越来越英俊了呢。”我温柔地向他打招呼,执起他粗糙的右手。
孙虑羞怯地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得到首肯后方才轻轻回答:“父王告诉我,今日加冠时薛夫人您就在幕帘后观礼,这令我感到喜悦和荣幸。”
“好孩子……”我拭了拭不存在的泪光,假作不经意地拂开他的袖口,手腕处楔形印记无影无踪了,可眼前的大男孩儿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的亲生母亲在他面前流泪,不知是为了他摆脱今后未知的危险而高兴,还是为了他失去通天彻地的本领而伤心。今日之后,阿虑将永远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本。
晚些时候,西山行宫比往年更早地亮起灯火,我亲自持一枚锄头,从床脚取出尘封多年的麒麟玉佩。其上似乎还残留着故人温度。
吴王淡淡地笑,握着装玉佩的锦囊,说到:“有方士言,‘西山有祥瑞气,期年不散’,我竟自大地认为这是我在的缘故,不想却是因为它。”
我酸酸一笑:“大王忒计较,从此以后,自然便都是因为您在的缘故了。”
端午前后,袁夫人生了个男孩,我见过一次,觉得有点不对,顾虑着没吱声。有天步练师请吃饭,我在路上想起这事,思量着是不是和步练师说一声。
到了碧玺宫门口,王荻芦亲切地上前招呼我。进宫两年了,她依然在三等宫人的位置上徘徊不前,不用说,就是她那没出息的姊掺和到孙鲁育上吊的事情里连累了她。去年秋天和冬天王荻芦都猫在我宫里打杂,今年春天她长了个子,苹果脸变成瓜子脸,我便做主让她回到碧玺宫去。估计孙权贵人多忘事,这会早不记得她了。
几年前,王荻芦的母亲王尚宫是步夫人跟前最得用的一等尚宫,后来出了孙和妈王姬念受刑险些流产的事,王尚宫事涉其中,活活被用刑打死了。步夫人深感愧对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直接把她两个女儿,大的从三等宫人提到尚宫,小的也从家里召进宫做了碧玺宫的宫女儿。
王荻芦是故去王尚宫的幺女,圆脸大眼睛,行事老道机敏,和她畏畏缩缩的大姐简直不像一个娘肚子出来的。她姊王万文蠢的要死,为了几吊钱,居然做了孙鲁班安插在孙鲁育身边的眼线。查出来是王万文把刘纂的婚事告诉给鲁育,鲁育想不开,当时就吊了一脖子,把个武昌宫弄得鸡飞狗跳。
为这,孙权好悬没和步练师干一架。查明真相的孙权暴跳如雷,直接要把王万文王荻芦两个都拖出去打死,步练师坚决不同意。她实在无法接受王家母女三人都因为自己的家事被粗暴处死,大声控诉孙权是“滥杀无辜”,好家伙,当时那个场面我是不在,在的话估计要吓死了。
小姑娘袁瑶那个时候身怀六甲,挺着肚子跪在孙权面前求孙权罢手。孙权早和我坦白过,他取袁瑶是因为对不起袁瑶,“酒后失德”,所以袁瑶劝他他不得不听。
这事还没完。一等袁瑶月份大了往西山行宫休养,到底吴王大人寻了个借口,把王万文绑了扔大江喂鱼去了。步练师大受打击,自那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待孙权和大女儿也淡淡的,整个人出现了轻微抑郁。唯一待我是愈发亲密了,却少了从前那份纯真,变得啰嗦神叨。太一神在上,若给她发现我早就知悉孙鲁育婚事的内情,一定毫不留情将我打成和孙权一丘之貉。
兜兜转转算起来,步练师是欠袁瑶人情的。因此午饭时我假装无意提了一句:“阿宁姐姐可见过袁夫人的小儿了?”
步练师神色复杂:“我虽不与似你习得岐黄,可知我还主持这武昌宫内务?四公子的事,在他出生那日我便知晓了。”
我讪讪的道:“我还说这是个机会,叫你还上袁夫人人情。”
步练师难得地放松了表情:“阿茗素日皆是个鬼灵精,怎的还犯小孩子气呢?此事既然你、我皆知,大王、袁妹妹焉有不知的道理?”
“啊?”
“你没发现大王近日陪伴袁妹妹的时间格外长吗?便是极受喜爱的三公子那里,大王也不曾连日停留过。”
我恍然大悟。在这宫墙内,想要平安养大一个孩子,着实不容易。
不多时候有宫人来报,下午大翁主会进宫。正喝茶的我立马站起来,随便编了个借口开溜。我早就不在步练师面前遮掩对孙鲁班的反感了,虽然我知道,步练师她做娘的再如何责怪自己的女儿也有限,不定哪天就原谅她了。我的表现可以说很不明智,但管她呢。
孙鲁班并不是出于怕小妹低嫁的目的才去破坏孙鲁育和刘纂,她就是眼红鲁育得到真爱。我对她立在孙鲁育病床前冷冷的那句“我看不得她快活”记忆犹新。我算是看明白了,孙鲁班此人,天生存在人格缺陷,与出身、教养无关。她要晚生两年,很该托生到丑皇后贾南风肚子里去,两人必定臭味相投;要是早生两年,我一定给她做媒,让她嫁魏国司马太尉去,必然也能夫唱妇随。
这天傍晚,刘以的徒弟,一个叫做光赞的小黄门跑到我院子外和烟烟窃窃私语。我在卧房内望见了,传人进来问怎么回事。他是刘以的人,往日我让小艾她们结好的宦官当中并没有他。
这孩子看着倒还实诚,一五一十地传了他师父的话:大王邀请季汉来使陈震光临城南寺庙与高僧支谦、维祗难、竺律炎等人讲论佛法,不期吃了几口老酒,脸色不大好又不肯回宫。步夫人那边说身体不适没得法子,袁夫人那边,四公子同样身体不适走不开,问我这边派不派人过去。
起码中午吃饭时我们的步姐姐精神头还是蛮好的呀?看来他俩真闹僵了。
我不坐牛车也不必侍从,骑了马半个时辰便抵达城南昌乐院,老远便看见小小一间庙宇被羽林围了个结实。有认得我的黄门验过宫牌后将我引进山门,恰好里面散了,出来几个大和尚和一个高瘦老头。那人我在先生府里见过,想必便是从季汉远道而来的陈震。
我问随侍在旁的小黄门大王现在何处?得知王夫人已经在后堂禅房照顾孙权时,不由纳罕不已。刘以和王姬念关系不怎么样,光赞不大可能请她来,若她是从其他人口中得到消息,也不应当比我到的早。
我迟疑着还是走进了后堂,待看到抱着幼童的傅母迎上前与我行礼,我忽然想起来了:此处与王姬念娘家宅子毗邻,听说这昌乐院从前还是王宅的一部分,后被王姬念的老妈捐做庙产。
三岁幼童顽皮好动,傅母低头行礼的一会儿空挡,他自行挣脱了下人的怀抱,一溜小跑窜进隔壁,与捧着书简出来的光赞撞在了一处,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哭了起来。一时小小的过道上又是哭、又是叫的好不热闹。我冷眼在旁越站越远,生怕孙和那个神经质的娘找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