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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北风驱雁 ...

  •   片刻后,孙权与王夫人二人相携而来。他一反常态,极有耐心地宽恕了傅母的疏忽,同样未对光赞有所惩处,惹得我不住将他打量。从前他的好脾气只在大臣和名士们面前显现,他的宽恕可从来轮不到身边的奴仆。
      王姬念伏地请罪,他亲自扶了她起,两人之间又是一番眉眼官司。
      待人群散去,已是夕阳西斜,他向角落里无所事事的我招了招手。我早就忍不住了,坐到他身边并立马揶揄到:“今日大王如此平心静气,必然是因为听够了禅机吧!”
      他对这直白的讽刺不加理会,按住我的后颈狠狠在唇上亲了一口,“和尚们的确口吐莲花,论起来头头是道,与你一个样。”
      我翻了个白眼,嘟囔到:“……能一样,你肯亲他们哦?”
      “放肆。”他笑骂,摸过身后几案上的几个书简,指着其中一个系红绸的说:“打开看看,字迹比皇侍中如何?”
      字体端整平淡,墨水普通,语气恳切,十足诚意不在相邀会盟,只在兴复汉室。哦!先生的书信。
      我看了身边人一眼:“我不懂书法。不过皇象应当是草书写的多吧,这篇明明是正楷。”
      又强打精神,明知故问:“这是何人的书信?”
      孙权抬手展开最后一部分,“诸葛”二字展现在眼前。我平静地抚摸着手下竹简:“邻国丞相如此节俭吗,堂堂一封国书,居然不舍得用缯帛。”
      “公嗣(刘禅)来过几次信,倒是用的帛书,孔明就没有过。你是未看见他附送的礼品,粗劣的很,听说直接购自农人之手。”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是好事呀,您不也曾亲自下田耕作吗?”最后看一眼字迹,我扭过脸,转移了话题。
      他一面卷起书简,一面抱怨到:“从荆州到建业,伯言几次禀奏要带头春耕,我好怎么说?今年我那八头牛全送去拉犁了,就剩三匹马,一副行头都凑不齐。”
      孙权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乘机提出把大宛马送还给他,他虽然拒绝了,但语气并不很严厉。我于是决定私下把这件事做成。
      这年夏天,深受孙权信赖的鄱阳太守周鲂用诈降诱敌之计致书魏国扬州牧曹休,表示愿意叛吴归魏,请求曹休兵接应。曹休中计,率军十万向入皖,与另外两路魏军同时深入吴地。
      初航顺利完成后,吴主乘坐长安号楼船亲往皖城督战。陆议、朱桓、全综各率兵迎击曹休于石亭,斩俘魏军一万余人,曹休大败,不久便因背疮发作死去。吴国疆界向淮河北岸有了一个突破性的挺进。
      这天是个乌阴天,宫内一众人除开值守的侍卫,尽数涌向流津门瞻仰凯旋大军的风采。我同艾尚真两人穿过大半个静悄悄的王宫,偷偷爬上了凤凰台。
      楼下的栅栏我不费吹灰之力便翻了过去,又把小艾拉过去。楼上几处通道门钥匙是孙鲁育早就搁在我这的,这回正好派上用场。二人行在空无一人的台阁内,小艾吓得紧紧缩在我身边。
      我笑眯眯问她怕啥,小艾毫不避忌地道:“此处一年没人住了,又有那个流言,怎么不吓人呢?也只有夫人您一向百无禁忌。”宫中谣言,每当入夜,在这无人居住的台阁上,惨死的王万文,她的冤魂常常在廊道上徘徊不去。
      “那你还非得要跟来。”
      小艾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没得法子,谁叫奴婢指着升一等女官呢,可不得陪着您鞍前马后。”
      我伸手拧了拧她耳朵,笑骂:“要不为这你还不陪我来是吧?真是个势利眼儿。”
      高出平地九丈的凤凰台轻易将半个武昌城收于眼底。拿完东西的档口,小艾和我不约而同扒到护栏上,欣赏由陆将军等人率领的三路大军回城的壮观场面。
      “陆将军每战必胜,真的好厉害!”小艾啧啧称赞。
      “他确实运气好得出奇。”我胡乱评论到,仔细分辨着人群中着红衣的陆将军和他身边头戴金冠的那个人。噫,孙权今日穿了象征土德的黄衣裳,他快等不及了。
      三个月的石亭之战再获大胜,尤其吴国疆域向北的扩展,令满朝欣喜若狂,“吴人不善陆战”的帽子被摘下,进军洛阳的情绪不断地滋长起来。

      这年冬至大节的宴席中,孙权召见常迁亭侯潘濬的子女并给他们赏赐。晚宴结束后,他问我:“潘家姑娘十六岁,你觉得如何?”
      我后脑勺起毛,心说您老四十好几了,能不能不啃嫩草啊?不及回答,又听他道:“刚问了子智,他听着也是肯的。”
      我大惊:“您这是要给阿虑定亲么?”
      “他都十八了。”孙权不满地瞟我一眼,“两年前问你这事,你说子智还小,我赐给他侍女,他又不要,成天只顾倒腾田赋上的活计,这是要叫做比丘么!”
      阿虑的确早就到了适婚的年龄。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猛喝了一气茶水,只得到:“只要阿虑他乐意,这家姑娘是可靠的,我没有反对的理由。”
      几日后,武昌宫举办了一场小型家宴,步练师等人悉数到场,潘濬将军全家也出席了晚宴。潘家小女儿被安排在我正对面的位置,她个子高高,手脚修长,秀发乌黑,面容娟秀,据说六艺都懂一点,精通书和数,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席中,孙虑神色和煦,嘴角带笑,看来,他对这位名叫潘姣的女孩很是满意。
      一个多时辰后,醉醺醺的孙权起身更衣,我抓住机会溜到厕所问他:“人姑娘乐意不?怎么脸上淡淡的。”
      厕所极大,里外三间,中央还搁着浴桶,两名妙龄宫人手持熏炉立在西序下。洗完手他脱鞋上了胡床,歪在靠枕上一动不动。我只得跟过去推他:“说话啊?”
      孙权勉强张开眼睛,挥退宫人后瓮声瓮气地解释了一通:潘承明虽然是荆州过来的降将,但他是他亲自劝服的,之后更是赤胆忠诚心向东吴。这桩婚事是老潘将军自己求来的,我大可放心。
      “偌大武昌城几千号姑娘,要不是潘承明亲自来求,孤做什么非选他家小囡。孤可不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他振振有词。
      可别吹牛了,前儿被你弄回宫的农家姑娘今儿一早还在步夫人碧玺宫里哀哀泣声呢。我想着,回过神发现衣带已被眼前酒气熏天的家伙扯去一截。待他昏头昏脑地折腾完,我骂了两句,系好裙子站起身,盘算着赶紧回自己住处洗澡去——再怀孕一次,我可真活不成了。
      一出厕所门便撞见抱着四公子的袁瑶在外边回廊踱步,见着我,她上前犹豫地问到:“阿茗,大王可在里头,我能进去吗?”
      我羞且窘,两眼望着房梁,答到:“王上这会正休息呢,要不夫人先回去,待会儿让人告诉你一声?”换做寻常情况,谷利绝对不会容许有人未经通传便守在孙权门口求见,可袁夫人和她的孩子……估计他不忍心阻拦。
      她红了眼圈,慢慢说到:“大王十多日不来兰蕙阁,我想着,想着带四公子给他看看呐。”
      “大王醉了”。我苦笑着解释到,将目光投向袁瑶怀中。瘦弱的男孩虽然闭着眼睛,但不难看出他两眼间距格外地宽,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襁褓中,仿佛正轻轻颤抖。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自动生出“这娃娃养不活”的认知。与此同时,阖宫上下皆知袁夫人是如何契而不舍地抚养这个婴孩,而孩子的父亲坚持小半年后便告放弃了。
      上天不肯垂怜,孙四公子还是没能养过周岁。这期间,孙权得了一个女婴,他把那个女婴抱给袁瑶养,将将捱到称帝仪式结束的后几日,婴孩又夭折了。西郊祭礼在即,方士与巫师们不约而同地否决了将四公子或是那个无名女婴写入族谱的可能。皇家忌讳早夭的婴孩本是寻常,孩儿他爹保持了沉默,痛苦的只有辛勤抚育过孩子的母亲。
      袁夫人哀哭不已,请求返回孙家在富阳的老家居住,孙权没有同意,送她到九曲道馆休养。

      西山顶风很大,和建安十三年时一个样。东望可见从前的荆州军师现在的邻国丞相借取东风的七星台原址。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吴主命其台上不分昼夜点燃长明灯。北望郎亭峰东麓,江畔喧闹如白昼,有石如翼展向江滨,面临大江,其上平旷,可容百余人,称为钓鱼台。
      自称帝以来,孙权于钓台大宴群臣三日三夜,下诏说:今日酣饮,惟醉堕台中,乃当止耳。哪个喝醉便命人用冷水泼醒重喝。由拳侯张昭被孙权的言行气坏了,离开席位到筵席外的车上坐着。孙权发现后,派人把张昭叫回来,对他说:“朕今天不过是同大家一起快乐一下,你为什么要生这大的气呢?”
      张昭回应:“昔日的商纣王好饮酒,肉池酒林,经常喝个通宵,他也认为是快乐而不是坏事!”孙权听后,立即命人撤去酒席,听说这两天总算回宫睡了。
      在观星台消磨大半夜后,我回到行宫自己的住处,刚沾枕头便被宫内来人叫了起来。第一时间我只当孙鲁班又闹出幺蛾子,谁成想比那还糟。早起汲水的宦官发现内宫池塘泡着一具女尸,溺毙后面孔狰狞可怖,大张的嘴里还塞着一只巫蛊娃娃。
      “巫蛊”这个词一旦牵扯宫廷,用毛骨悚然形容毫不为过。两百多年前,汉朝的戾太子巫蛊一案,整个长安城有几万人牵扯其中丢掉了性命。
      “真邪了门了,见天不消停。”我喃喃到,换上大袖袍子,将前日吴国皇帝赏赐的太平剑掩藏在衣裳内,一路下山往宫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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