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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杂树生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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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杂树生花
注1:翁主,即后世郡主,诸侯王之女。孙鲁班的夫家姓全,故有“全翁主”一称。
孙权去后不久,黄定晴来访。我和她开玩笑:“呀,您来晚了,大王前脚刚走。”
黄夫人实在是这座王宫为数不多的妙人儿。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虽无宠无子,却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每日笑吟吟地四面走动,宫内上下无一人敢于轻视她。
前些日子她偶感风寒,歇了几日未曾出门。我知她来意,挑几样新闻和她详细说了。黄定晴一向不屑背后说他人长短,但从我口中得到孙莟出嫁的消息后,她竟忍不住轻轻“呸”到:“王夫人做得一手好媒,就不怕故去的九真太守夜里寻她去吗?”
她如此的不屑,我好奇地问:“我记得定晴的父兄皆在朝领职,可是得了哪个秘密内幕?与我说说嘛。”
黄定晴笑答:“先与薛夫人禀明,从我祖父去后,打仗的事情我家大人与我兄长便是半分不沾的。此事我的确知道一点,却是那新近从建业来的吕夫人与我说长道短泄露出来。”
“你是说吕家小姐吕惢吧?她爹南昌侯吕范嘛,好大的官儿呢——消息当然比我们灵通啦。”须知从前这南昌侯的爵位可是当今王上的,后因吕范有功改封给他了。这一改封本身就有推恩的意义,和其他阿猫阿狗的爵位可不一样。
我边应着,手下麻利地舀一碗茶汤递给黄定晴。她酷爱饮茶,对茶叶的中毒症状和会稽、吴郡那边的士人一模一样。恰好我懂一点烹茶,靠着这点雕虫小技引她偶尔逗留。
“就是她。据吕夫人说,莟夫人前头的丈夫是庶人士徽第三个儿子,刘纂则是交州刺史吕岱大人的副将。”
去年士燮死后他的长子九真太守士徽发动叛乱,老将吕岱是当时平叛的一把手,作为他的副将,刘将军想必出力繁多。我感叹到:“如此说来,莟夫人竟是嫁与了仇家。”
黄定晴忿忿道:“王家姐姐这番做派,忒也令我不齿。”暗指王姬念为了讨好吴王,帮他解决孙莟这个烫手山芋,胡乱搭一桩坏姻缘,非良善人所为。
我嘿了几声,“据我所知,定晴你却是冤枉了王姬念。”
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她果然着急起来:“有何内情,快说呀,薛妹妹!”
我道:“我不能与你多说,只一句,此事是全翁主(注1)在当中牵的线,扯进王夫人权作掩人耳目而已。你心内明白就好,不好到旁处去说。”
她点头答应到:“你放心,我晓得轻重。”
宫内人都以为既然我和步夫人交好,那么我和两位翁主自然也是好的。殊不知孙鲁班早把我钉在“害死未出世亲弟弟的刽子手”这一罪枷内了。这几日我日夜最为期盼的就是她赶紧家去。孙莟的婚事自然也不是孙鲁班和我透露的,我会发现这件事,纯粹是个意外。
孙鲁育久病不愈,循仙道长诊断她是“心病”,至于是哪种心病,她不愿说,旁人亦无从知晓,皆是束手无策。就我当时还以为她被小鬼上身,神叨叨要替她厌胜来着。待孙权取消了她的婚事,这孩子病便好了一半,至此她的病因我哪还能不明白?
年前我托师兄查看孙鲁育住在西山时的访客名单,除了道士便是家人,表面并无异常。小姑娘谈恋爱后大有长进,居然一点小尾巴不留。于是顾成换了一个切入点,从访客中唯一一个不寻常的人入手查访:皇象。
和小霸王孙策不同,孙权对江东的才子俊杰更多地采取尊崇的态度,基本能招揽入朝的就不会让他们赋闲在家(死不屈从的也杀了好几个),有没有从政的才能另说。皇象是孙权的侍中,此人善草书,在吴地小有声名。论及书法技艺,这个时候魏国的太傅钟繇已然美名远播,但钟繇较为擅长的是楷书,皇象后来也成为了了不起的书法家,草书的书写类型自他手中发扬光大。
前两年孙鲁育想要拜师赵夫人学画画,被赵夫人婉拒了,大约为了面上好看,她之后又托了她朋友曹不兴把皇象引见给孙鲁育,让孙鲁育学书法。那娇生惯养的丫头竟也坚持下来,且学得挺叫她先生满意。
作为翁主的书法先生,皇象会去看望孙鲁育本在情理之中。坏就坏在这位老师打算在探望徒弟之余顺便到西山踏青,所以他不是一人独行,同样善于草书的刘纂是他的同伴。守门的小道童确定刘将军曾经出现在山门处,然后便走开了,直到皇象大人告辞他才再次现身。末了顾成还告诉我,当时不止他一个在调查刘纂的事,他的人曾两次撞见孙鲁班的侍女出现在九曲道观,而对方也发现了他的人。
然后便有了孙莟赐婚刘纂。不用说,一定是孙鲁育的亲姐发现真相后,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把声名狼藉的异母长姐嫁给姓刘那小子,但凡妹妹还有点自尊,绝对不可能和刘纂继续下去。
得知前因后果后,我烧掉顾成的信件到江边散步。这样也好,小虎乃是后来的“朱公主”,注定不会是刘家人。
时天朗气清,江岸处桃红柳绿煞是引人喜悦,我带的两个小宫人,鸣笛和烟烟异口同声地央求放纸鸢。我因孙鲁育的事有了了结,心下一派轻松,立时便答应下来,三个人兴匆匆地从日中玩到日落,脸晒得红彤彤。
傍晚回去的路上,步练师身边的二等宫人王荻芦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上手便拽住我:“薛夫人救命!我家夫人出事了!”
我第一个念头想果然,这场风雨还是来了,就说孙鲁班那个丫头不够本事化解。第二个念头才是担心和自责,我怎么越发冷心冷肺了?这么一想就有点愣神,王荻芦直接急哭了,我喝止了她的哭声,回头交代鸣笛和烟烟:“你们回去不要多嘴,就说我去步夫人宫里用晚膳了。”
说罢扯着王荻芦一路飞奔,到凤凰台附近我放慢步子,冷着脸和王荻芦道:“什么情况?边走边说,少说废话,说重点!”
她颤声到:“小翁主……悬梁寻了短见,夫人吓坏了,大翁主赶来把小翁主救下来,然后夫人和大翁主吵了起来,夫人晕过去了,大王,大王不在宫,奴婢们寻不着,奴婢就自作主张找来找您了……奴婢瞧着大翁主也不大好呢。”
“医署那边请的谁?小虎如何了?”瞧这两姐妹折腾的,更别提那孙鲁班还怀着好几月的身孕。
“是令狐太医,说发现及时,便是嗓子有几日不大灵便。”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我顿下步子,一时犹豫起来:这个时间点过去,撞见的无疑是步家母女最为狼狈的一幕。不说孙鲁班那个难缠的主,就是步练师,她也未必乐意此等阴私被我窥见吧。
王荻芦看出我的犹豫不决,立时噗通跪地磕头:“还请薛夫人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救我主子一命!”
等等等等,才说孙鲁育投缳寻死来着,怎么她老妈又有事了?我头皮发麻,眼前似乎冒出缕缕青烟。
“夫人心痛昏厥,此时已是人事不知了!偏偏太医令大人不在署内,求夫人救命!”忠心耿耿的侍女哭诉到。
人命关天,若果真如此,可耽误不得。我深呼吸一口气,迈步进入殿内。三四个人扎堆站在殿前,其中便有那为主而死的王尚宫的女儿,黑红的一张脸膛此时已变得煞白。与我对视的一瞬间,她似乎哆嗦了一下,迅速垂首退开了。
寝殿内的步练师仰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纸,唇色发黑,气息微弱。我草草搭了搭她的脉,粗浅地判断她可能是突发心疾或脑溢血。她年纪比我小,过完新年还不到三十四岁,脑溢血的可能比较小。
我差遣了几个人分别给找太医令和孙权去,陆续来了三位医官,但太医令不在其中。他的同僚们禀报说,老头子的孙媳妇产下双胎,老头回家喝喜酒去了。内侍走了又来,偏偏无人知晓孙权去了何处。百般无奈,我只得冒着被孙权发现的危险,直接派人到丞相府找师兄。他老爹顾雍刚升任丞相,不会不知道孙权的下落。
一个时辰后,宫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衣裳下摆几乎湿透的吴王闯入殿内,神色张惶地冲进寝殿。幸好稍早前,在医官们的联合施针下,步练师已经转危为安苏醒过来。
我悄悄退到殿外,机智的小艾赶过来扶住我,我纳闷地问她道:“你怎么会在?”
“才掌灯奴婢便过来了,来了荻芦姐姐让奴婢到西厢候着。”
我斜睥她一眼:“我可什么都没和你说。”
她微笑:“往常您上碧玺宫赴宴一向是奴婢陪着,今日鸣笛回去一说,奴婢就觉得不对,赶紧便过来了。夫人,咱们上暖阁歇一歇吧?奴婢备了饭食。”
白日的晒伤未能及时处理,我的额头和手臂全都火辣辣地抽痛着,十分愿意接受小艾的提议。只不过今天我这好人已经当到九分九了,实在不差这一分功夫。果不其然,一炷香的功夫后,有人请我进殿。殿中点着清甜的梨香,应该是医官为病人安神所用。孙权背着我立在屏风前,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吃东西了吗?”
见我摇头,他接着便说到:“上后头去,一块吃点。”
夜风的些微凉意被厚重的帷布阻挡在外,月光清澈透亮,吴王与我相对坐在一张食案上。他在发呆,我亦心不在焉。
不多时孙权的心腹内监刘以提着食盒从殿外走了来,轻手轻脚地布下几个小碟。孙权有事基本不避他,因就问:“阿宁睡了,大虎小虎也都歇下了,你和我说说吧。”
我提起银箸在瓷碟边缘轻轻一敲,“叮——”的一声响,刘以不禁看向我,我冷若冰霜地瞄了他一眼,他还算知趣,加快动作布完碟盏退了出去。
“阿兰,你在担心什么?”这个时候的孙权,正像所有坐拥六宫的男人一样,仍然没能意识到女人的嫉妒心使得事情的性质变得异常恶劣。
我缓缓地看向他身后,窗外的月光跟随植物枝叶的波涛轻轻摆动着,室内的阴影在吴王深刻鲜明的五官上勾画出奇异的棱角。
“啊,”我说,“先不必担心,阿宁和大虎、小虎两姐妹身体暂时都没有大碍了。你不要问,听我说。”
我讲得很慢,一半为了斟酌措辞,一半为了让他消化这件丑闻的错乱。他深深地皱眉,使得阴影从他眉峰处跌落,月光凸显出他四分之一的异族血统,闪亮的月芒在他眼中跃动着,如同灼烧的萤火,很美,但叫人心痛。
静了一刻钟后,他到:“小虎这孩子,有心上人了吧。”
整个故事中,这一节是我唯一省略的。他很快便发现这个死角,又道:“她不愿出嫁不是一天两天,为何偏偏在今日出事呢?”
我淡淡的道:“的确,此事大约只能等大虎好一点,再叫她说清楚吧。”
这一餐饭,孙权一口未动,我的餐具也只有一双筷子挪动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