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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回朝(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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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夜深人静,怜我端着一盆热水进了主帅营帐旁的联帐,虽是女子身份,然初时入军营,若贸然支上一顶独立的帐子,怕是军中将士们必然不服,故此,怜我便在天绝的主帅帐营旁支了个相连的小小帐子。虽说住的地方,怜我不甚在意,可毕竟是女子,往往比军营内的大老爷儿们更在乎身上的洁净,虽军中简陋比不得京中的浴池子,可一盆热水也能让怜我觉得满足了。待得洗却一身疲累,躺上那小小的木榻,怜我却怎也无法入眠。晚间送走史官,德朗那大嘴巴早已将圣上要御驾亲迎的消息告知了各营将帅,军情自是沸腾,众将士视此如同最大的恩典一般,可怜我心中,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隐隐难安。
夜深人静,怜我瞪大着眼看着营帐的蒙古顶,思索着,既是左右如何都无法入睡,不如去到外间走走,走出帐营,却见今日的夜守和夜巡似乎都松垮了许多。军中之夜,自是有巡夜士兵,按组按班的轮流守夜,只是因今日史官来后,传下了那圣驾亲迎的圣旨,所以才使得这入京前的夜晚,变得一如想象中的那般轻松。
“呜…呜…”隐约间,似乎有吹奏树叶的声音响起,在这夜深时分,听着有些诡异,却也透着凄凉。怜我寻声在马厩旁的草坡上,看到一个青衣小子独自一人的躺着,唇边含着的似乎便是能吹奏出声的锯齿叶。
走近一看,怜我也是一讶;“虎子?”
名唤虎子的男孩,见到自己眼前的天空,突然多出的女子脸庞,也是一惊,“怜我姐……”
若说君怜我,是这正蓝旗军中的名人,便是连同去的镶红旗、镶蓝旗的军士多也知道有怜我这么一个“暖炕的女人”。虎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坐起身,让出了位让怜我坐下。怜我看着眼前男孩那有些微红的脸庞,并着那条不怎么便利的腿,轻轻叹了口气。
因原就有驻守各方的军士在,故此,三年前,天绝仅是从驻京的正蓝旗中抽调了五千人马,这五千人马,是正蓝旗的精英,同时也均是跟随天绝出生入死多年的亲信。虎子这么一个刚满十四的预军,原是轮不上的,可他却愣是徒步跟了大军三天,为了节省时间,更甚是三日里均都是草草吃了些干粮。便在天绝马前昏倒的那一刻,那充满了血丝的眼,透着近似可怕的执著眼神,最终,让天绝带上了他。
后来,怜我才慢慢知晓,虎子那可怕的执著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后来,当虎子一步一步成为先锋队副营时,怜我才慢慢发现,天绝那样的人,为何留下了这么个十四岁的小预军
后来,当天绝那五千精锐深陷捆龙林,当虎子及其他兄弟以一敌百时,当虎子付出了那一条腿的代价时,怜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战争。
后来,当那场战役胜利后,却传来那些不幸时,怜我才慢慢领悟,也许,那早已不仅仅是战争那么简单。
那些不幸的消息里,也有虎子家里的,虎子自小便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小便是跟着年老的奶奶生活,若非身为包衣,若非家中困苦,虎子其实万不必冒名那远房的富家表哥去当那预军,也万不会为了那十两抚家费能医救奶奶的病痛,冒死也要入那南征军。可就在虎子以为能全身而退,能建功立业报答奶奶的时候,却听到了奶奶在听说虎子身捆捆龙林,怕是终要全军覆没后不多日。便过了。
虽兵书有云,哀兵必胜,然事实上残兵痛哀这样的事,是万不能发生在战场之上的,因为关乎国、关乎家,关乎性命,这一点,其实所有人都懂,可又有谁能在那最后的胜利时,保证不近乡情怯呢?何况,那所近的乡,所怯的情,变得那么稀薄的时候,有谁会在意?
怜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听着虎子将那曲子吹完,那首曲子,在虎子听到奶奶过世的消息的那一个晚上,怜我也听虎子吹过,没有名的乡间小调,却伴随了虎子的童年,只是从今后,也成了虎子的痛。
待得一曲完毕,看着虎子蹒跚而去的时候,怜我转身,抹了抹早已经干涩的眼角,没有泪了么,已经,来到这个国度,这个朝代,仅仅只是五年,却已经连流泪也变得珍贵的少有了么?
再抬头时,却见远处站着的人,白色的深衣,披散着的头发,眼角眉梢都透着撩人的媚态,举手投足皆是醉人的风情,全不似个男子,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让正蓝旗的所有军士,死心效忠的人啊……
“主爷……”
看了眼怜我,天绝转身往前,怜我无法,只得紧紧跟随其后,待得回到了帐内,天绝才幽幽开了口“如虎子那般的,全营共有一千三百四十五人,你若是个个同情,怕是这未来三四年,你旁的事情也就不必干了”话语间透着的无情,让怜我不由得垂下了眼。
见得怜我蹙眉深思,天绝淡淡笑了,“怜我,自你跟随我,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怎么时至今日,反倒有了妇人之仁”
是妇人之仁么,虽眼前的男人透露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可还记得五年之前的他,白衣翩翩,君子姣姣。何时,自己此刻的心境,在眼前男子的眼中便成了妇人之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这小节里,何时多了牺牲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的无情,怜我想反驳,却无从说起,便是这样的吧,这些个皇子,不论是谁,不论曾经如何,都会慢慢变得那样可怕吧。
天绝看着怜我的沉默,似乎也看到了这沉默中的思绪万千,这丫头,这三年的南征之行,如今反倒是没有了前两年的没心没肺,无所顾忌,反倒,越发的心思重了,是见多了战争中的血腥,还是那些赤裸的人心,天绝无从知晓,只是既然五年前这丫头跟了自己,此生便早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这是今儿个冷大求着史官捎带来的书信,你不妨打开看看?”虽是疑问,可却是不容抵抗。
书信,由来冷大都是着了密使遣送,怎么今次的书信却是让史官捎带来的,可若说是家书,即便七阿哥府上还尚无女眷,却只怕怎么着也轮不到冷大阿,怜我纳闷的拆开了信,只见其上洋洋洒洒八九十号人名及回京后的去处安排,详细非常,虎子的本名赫然其上,一边有天绝的亲笔批注——京师问学堂。京城中最好的学堂。怜我连看了数行,方才抬头,只是早已不知说些什么
“如何,可是满意?这已是最后的一批”天绝笑着倚在榻边,笑看着怜我“月丫头,若是看的满意了,可否为主爷我泡杯茶啊,这三更半夜的不放心你一人出去,反倒还挨了白眼,现在这个世道啊,真正是主子难做”天绝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惹得怜我也是破涕为笑。
“谁让你半夜不睡觉的,活该”怜我佯装嗔怒着,手下却开始忙活起来,
这才是天绝,不是么,从来都不曾说过什么,似乎永远那样的高高在上,可心思却比谁都细腻,是阿,一千三百四十五人,若真的只是同情,怜悯,又有何用?尚不及为他们思个好的归处,妥善安排了才是。一直以为他这么个皇子,高高在上的,怎会去在意这些繁琐,却未曾想,他竟是如此心细,这才是那个让正蓝旗全旗上下爱戴着,效忠着的男人啊。
为天绝取来了杯子,泡上茶粉时,却还是无法控制的皱起了眉头,天绝看着怜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叹了口气,却也不多言,仅是端着茶慢慢品了起来。“四神香都备上了么?”
“嗯,冷大已经传了信来,主爷在京惯用的书房、睡卧、一应用具,都已熏上了四神香,对外,也只说了,主爷在南方用惯了这祛湿驱虫的四神香,所以也就未曾有采办的官员询问什么”怜我看向天绝搁置一旁的茶碗,那里头的淡淡香气比之四神香,何其相似“冷大从□□觅出的钩吻及朝颜也均入了别院的药库”
“如此便好,夜已深了,丫头既然心事已成,还是去睡下吧,记得明日让德朗传令火灶营的班头给各层的军士均加了餐,着他们好好休息”
“嗯,小月明白了”怜我点头,看了眼一肘抵着桌沿,一手执起书卷慢慢看着书的男子,转身离开,钩吻,朝颜,这些药物,虽能治伤痛,却也是致命的奇毒,可若是没有了这些,主爷,又该如何,怜我命令自己不要想,不能想,只因……不敢。
天和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二十日,天和帝御驾亲迎镶红、正蓝、镶蓝旗将士于漯河驿,并于三日后的朝堂之上亲封了三阿哥玄逸为懿德贝勒,赏金千两,户五百,六阿哥玄罄为锦郡王,赏金千两,户三百。七阿哥天绝因战有功封了荣郡王,赏金千两,赐崇文门外宅院一座,八阿哥玄熙虽因伤早已回到京城,在别院内将养着,仍是当庭赐封贤亲王,赏金千两,户捌佰。此战将士有功绩者均予厚赏。朝中一派喜庆庆贺之状。至此,天和朝儿侄辈中,八阿哥是仅次于四阿哥,第二个被封亲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