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六话 枫鬼•红叶（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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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鬼夜行》有载：古时候人们就把秋天在野山观赏红叶叫做“红叶狩”，而观赏红叶时往往都只能眺望，无法静静地凝视红叶，而传说红叶的颜色，是枫鬼的血染红的。枫鬼的忌辰就是红叶祭的次日。
（六）
秋日的阳光照在红叶上，红叶泛出温和的光亮。
午后的阳光，并不是那么猛烈，却带着和谐的韵彩。
之前映照着整个院落的阳光，现在透过庭院里的红叶树，顺着树上红叶层层往下坠落，自西向东延伸到了泥瓦墙砖之下，就连庭院内只长到一半的野草丛也斑斑驳驳地映照着红叶的影子。
绽开着芰荷以及山药渐渐老去，在逐渐西斜的光晕中偶尔展露头脚。
秋日的脚步渐渐近了，又好像远了。
“真是安静的一天呢。”说话的，正是前来做客的贺茂光彦。
这里是安倍晴明的老宅邸——土御门小路的最深处。
安倍千代坐在外廊的木板上，手里还端着墨离离开之前泡好的清茶，眼神迷离地看着不远处层层叠叠的红叶。
而贺茂光彦则支起身子坐在千代的面前。他的背倚靠着原形木柱，双眼微微眯起。好像在躲避阳光的照射。而他的耳朵，却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生怕一不小心便将某些不该到来的妖物放进这所宅院里。
千代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白瓷陶制的茶杯，眉头似紧似蹙，白皙的手臂上偶尔会发出铃铛的响声。
“千代啊，你觉得这所宅院里，有什么东西是最值得你留恋的吗？”
贺茂说的时候，他的眼睛正紧紧看着千代的举动，而他手上的杯子，早已空了。
不久之前，当他听说安倍千代尽然接下了枫鬼红叶的邀约，便急匆匆的从贺茂家赶了过来。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她慢慢喝了一口茶，然后把杯子放下，仰头望着屋檐上那片无云的青空。
青空上偶尔飘过一丝云彩，便被那泛黄的阳光给遮盖住了，宛若在空中交织着清亮的笛声。
“假设，那么穿红衣服的青年男子真的认识我，那么就应该是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千代望着光彦说，“那年祖父大人曾接待过一位年轻男子，刚巧我在祖父身边玩耍。那男子身穿红衣，却又异常貌美……”
她的声音清澈而又悠长，语句中又不免有着惋惜的成分。
说起来已经十多年过去，记忆应该很模糊了。但安倍千代却记得异常清楚。
“所以，那男子便是红叶姬的孩子，经若丸么？”听到这里，贺茂光彦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呢，只是有一种感觉罢了。”千代如是说道。
宅邸内并没有什么人，结衣、墨离均不在身边。
而伊藤千秋，则出门闲游去了。
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里单独清饮。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傍晚。
贺茂光彦早已乘坐自己的牛车回去了。
归去之时，他和千代约定了前去信州户隐山的日子。不过通常他是徒步回家的，以前在阴阳寮实习的时候也是一样。而千代则并不喜欢牛车，所以她习惯一个人独自徒步。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贺茂光彦有着不属于当进宫廷之人的态度和行为。
而这些对安倍千代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话说回来，千代……”贺茂光彦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便在临行之前和她说。
“什么事，光彦师兄……”千代靠着门柱眯着眼睛应答道。
“父亲大人想见你，所以让我来和你约个时间。”
“光荣师父吗，倘若我有时间的话，会将日期通过青河传给你的。”
“嗯。”贺茂光彦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事情便这么结束了。
（七）
前去信州户隐山的牛车在街上走着。
路上的石头高高低低，偶尔车轮碾过会发出“嘎吱”的声音。
车厢内坐着四个人，都在闭目养神。
夜晚一片漆黑，看样子还要过一段时间天空才能泛白。
此去信州户隐山，路途遥远，安倍千代不得不夜晚赶路，和枫鬼红叶约定的时间便是在天明，倘若不快点赶去，便会误了日期。
拉牛车的自然是一头黑牛，却也跑得飞快。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车子在道路上轱辘轱辘的跑着，只听得车轮碾土的声音。
在牛的正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飘动，像是蜻蜓一样的东西。
但是，若要使说蜻蜓，就有些奇怪了。它并没有细长的胡须，而展开的双翅则相互迭起，来回扑打着。
尽管这样，它依然在前面扑打着，偶尔回过头，也只是淡淡的闪烁着荧光，在这漆黑的深夜中指路。
牛跟在蜻蜓身后向前跑动着。
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前来阻挡。
看来，这是千代放出的式神。
牛车内，伊藤千秋打着盹，偶尔抬起头来，也只见她迷离的目光。紧闭的窗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抵是牛跑得过快，风便挂了进来。
等她模模糊糊醒来，想要和千代搭话，却只见她半靠在贺茂光彦的肩上，一头乌黑的青丝掩盖住她那张颇显疲惫的脸。
于是她便扭过头，不再想说什么了。她知道控制一个式神是需要消耗阴阳师很大的灵力的，更何况是连夜控制。想来从京都出来已经快两天了，而牛车前面的那只蜻蜓也飞了两天。大量的消耗精神力的结果，便是千代疲惫的脸色。
“哎。千代，或许你可以收回前方的蜻蜓了……”
突然，坐在身边的昌浩开口道。
声音仍然很沉重。
“你指的是……”千代睁开眼睛说道。她的头依然靠着贺茂的肩膀，只是微微张开眼睛罢了。
“就是你的式神。如果再照这样进行下去，你的精神力会支持不住的。”
昌浩显得无精打采。
“比如说吧，千代，这里有一只老虎想要吃掉狐狸。”
“哦。”
“如果有人怜悯这只狐狸，并且救下了它，那老虎就会因为没有食物而活活饿死……”
“啊。”
“但是狐狸得救之后，便会吃掉那个救了它的人，因为它肚子饿。”
千代点了点头，道：“然后呢？”
“我想，如果这只是我们和枫鬼红叶单方面的相约，那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怕只怕有人在背后捣鬼，坐收渔人之利。”
“如果是你的话，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先不按照约定时间到场，以此来得知是否有人在暗地里捣鬼。”
昌浩这么一说，千代便抿嘴笑了起来。
她坐直了身子，伸手将牛车的帘幕打开，而牛车停了下来。
“昌浩啊，有时候人心事不能用阴阳术来揣摩的呢！”
“嗯？”
千代苦笑了一下。“来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
“千代，你把我想的都猜到了。”
这是昌浩经常对千代所说的话。
“傻瓜。”
她掀开帘幕走了出去，而牛车前面的那只蜻蜓便已然消失不见了。
（八）
信州户隐山——这是一座围绕着多数红叶树的一座山林。
四周又几户人家，房子自然是用砖头砌成的墙壁，屋顶上铺上几块木板，便也就成了家。
在户隐山的山道上，半开的蜻蜓正在翩翩打转。
千代和光彦先后下了牛车，仔细看了下地形，千代便对他说道：“就是这里了。”
“你已经看过了，那便是在这里吧。”贺茂光彦说道，他含笑不语。
“喂，我说，怎么会半路停在山道上……”
睡得迷迷糊糊的伊藤千秋探出头来，当她看到有一个身穿绛色衣衫的女子朝他们走来时，便不再言语了。
昌浩拿着火把下了牛车。
漆黑的夜里透着湿漉的露水，火光微微一闪，便又将灭去。
但见那绛衣女子朝他们缓缓走来，在她的衣服上，绣着无数的红叶。
“红叶在此恭候多时了，安倍家的千代君。”
月色已经向西倾斜，再不过半个时辰，便回到天明了。
黑暗里似乎透着一丝血腥味，但被红叶的味道遮盖住了。
“千代……”伊藤千秋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沙哑。
“唔。”
千代扬了扬下巴，便冲那女子点了点头。
她从昌浩的手里接过火把，对那女子道：“走吧。”
千代跟着红叶往山上走去。
“有多少年没见了，安倍千代小姐。”
“啊，户隐山的红叶姬，的确如当年一样美丽动人呢。”千代含笑说道。
“只是许久未见，不知安倍晴明大人可好？”红衣女子继续问道。
“祖父大人——已经过世有两年多了。”
“哦，那可真是可惜呢，原本红叶想在红叶祭上，再见晴明大人一面呢！”
“千代先在此谢过红叶姬了。”
“时间过的真快呢，当年我死的时候不过三十余岁，而如今过了四十多年。”
“啊，算算日子，你的期限也快到了。不知这么多年过去，心结可否解开？”
“总是有所埋怨的。”
（九）
“是因为放不下经若丸么？”走到红叶居住的地方，贺茂光彦问道。
此刻，天色已经大亮了。
黑暗的夜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白昼的明亮。
“不知这位大人是怎么知道经若丸的？”红叶问道。
而贺茂光彦答道：“前不久曾有一位男子吹奏信州户隐特有的曲子，来到京都的土御门，刚巧被昌浩君遇上，有幸见过一面。”
“原来是这样。”红叶点头一笑，忽然神情一变，便匆忙走进屋去。
一名男子仰面倒在地上。
他的身上穿着红衣，衣服上的红叶染着嘴角溢出的鲜血，脖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啃咬过。
他的喉间有无数的牙齿啃啮咬动过的痕迹。
鲜血一直从伤口流到地上。
在他的手上，还拿着刚才树上摘下的红叶，指缝里有着抓动过的痕迹。
看来他是被什么东西啃咬窒息而死的。
按照牙齿的痕迹来看，像是老鼠。
贺茂光彦走上前去查看一番，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千代说道：“经若丸是死在铁鼠的手上。”
“经若丸……”
红叶冲进房间，想要去看他的尸体。
此时，躺在地上的经若丸突然睁开了眼睛，欠起身，头一扬便要咬向红叶的喉咙。
索性红叶是鬼，纵然被咬到也不至于和人类一样突然丧命。
千代将手中燃烧着的火把挡在了红叶之前，挡住了经若丸的视线。
但红叶终归是被咬到了。
“喀嚓”一声，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红叶……”昌浩走上前去抱住了红叶缓缓向下倒去的身体，神色有些吃惊，但随后便微微蹙起了眉头。
“铁鼠之啮，果然名不虚传。”
千代想要撤回火把，却未曾料到火花四溅了开来，发毕毕剥剥的声音。
声音很清脆，但却异常的吓人。
一会儿，经若丸终于松了口，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表情异常的诡异，像是被人用什么特意模仿上去一般。
“经若丸……”
千代试图唤起他的神智。
“我要咬死你，咬死你……”
经若丸的嘴角上溢出血来，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的嘴角在喃喃自语着。“咬死你，咬死你……不听玉藻前大人的话，就该死！”
红叶听了经若丸的话，不由地泪流满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伊藤千秋挨着昌浩问道。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在户隐山怨恨一辈子。是我再三地恳求玉藻前，让我再见经基一面，是我错了。我不该在我死之后还记挂着经若丸，更不该也把他变成和我一样不人不妖的怪物！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才会让铁鼠啃噬了经若丸，是我的错……经若丸，既然你要咬死我，那就咬死我吧……”
红叶此刻已是泪流不止了。“我错了，所以，吃我的肉，咬我的骨头吧！”
（十）
青白色的火焰随着她说的话，从她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
“活了那么多年，也该活够了。那么多年以来，我是那么想见经基一面，以报他对我的爱恋……可是，可是没想到我这么做竟然害了经若丸，我和经基惟一的骨肉。我好恨，真的好恨！”
“可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经若丸便不必用箫声引你们来我这里，我只想再见晴明大人一面，只是想让他帮我找到经基……可是，可是这都不可能了。”
“原本，我想在经若丸活着的时候将他变成鬼的，可是他并没有同意，反而被人利用了去。我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再活在这个世上，即使用着这个不人不鬼的身体。所以，别救我，安倍千代大人，不要再救我了！”
红叶奄奄一息地躺在昌浩的怀里，看着千代满脸汗水地正在用阴阳术为她救治。
“变成了这副模样是我自作自受，我留在这里只是想抚养经若丸长大，但是怨恨并没有随着我的死亡而消失。我怕是真的要死了，当年平维茂的一刀砍中了我的心肺，所以我变成了鬼。而如今，我被经若丸咬断了脖子，也是该命绝于此了……”
红叶哭着说。
“我……我当年集结士兵，只是想上京再见经基一面，没想到头来却是这般下场。我便与玉藻姬合作，却未曾想到今日竟然业报在了经若丸的身上……所以，让我死了吧。只有我死了，户隐山的红叶才不会那么红，如果鲜血一般……”
“红叶，你会见到经基的。当年祖父大人曾见过经基，那时候他已是垂垂老矣。但在他的心里，红叶你始终是他最爱的女子。纵使，他的发妻，是你害死的！”千代心疼地看着她。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可是他毕竟原谅你了，至少，在他临终之前。”
“原来已经原谅我了啊。千代大人，听闻你的笛声很美……”
“啊，当年在大江山的那年晚上，在我遇到墨离的时候……”
“您原来已经知道了。”
“从刚才听见你的声音，便回想起来了。”
“当时我正躲在红叶林里，舞着红叶舞，而您的怀里正抱着狐狸，在吹笛……”
“是啊，原来都过了好多年了。”千代叹气道。
“那时候小女听着你的笛声，很美。我……能再听听千代大人吹笛子么？”
千代挨着红叶坐了下来，靠在她的耳边道：“当然可以。我千代随时都愿意为你吹笛子……”
“可是，您就不怕我再害您吗？”
千代摇了摇头。道：“至少刚才，经若丸是咬我的，可是你却扑了上去……”
按照刚才经若丸的角度，他的确是来咬她的。
“原来，您都知道了呢。我还以为我一直藏得很好……原来，一切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当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人留恋的时候，那只有变成鬼了。可是，心中记挂着某个人，时刻担心着某个人，可是终究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他的心是该有多痛啊，但挂念和怨恨，终究不能解脱。
“红叶……”
“千代小姐，我有事相求……”
“你说。”
“我死后，真的变成鬼的时候，可以来土御门找你吗？”
“当然可以，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么，我便安心的去了。恐怕，我的怨恨已消，再也成不了真正的鬼了呢！”
“那么，我便去找你，找到你出生的地方，再吹笛给你听。”
千代说完，红叶的头便在她的手腕上垂了下来。
她的身体变得异常的冰凉，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中。
（十一）
于是，这个故事变这般结束了。
只是过了几年，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然去京都戾桥边玩耍。
但最为奇怪的是，在她的身边似乎有很多红叶的影子。
这时，从土御门内的宅院里，会传来清脆的笛声。
而那个孩子，便咯咯咯的在戾桥边笑出声来。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本话终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第六话 枫鬼•红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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