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何昔 (坑人不管赔, 请千万小心举步)》飞花

6、第 6 章

　　满座宾朋, 高谈阔论做作的热闹掩不住奢糜□□的作风品性. 商人的铜臭气, 所谓侠客的自命不凡仗势欺人的气焰, 三杯两盏后尽露. 慕府宅宴的宾客, 实在不算很上档次.

　　热闹中寂寞坐着的晚香挂着微笑, 慢饮慢食, 不被人注意的安静. 晚香计算着, 再上约六七道菜, 偶尔会出现的老太爷老太太会退席休息, 大家喝得半晕, 开始口无遮拦的时候, 她也就可以照常悄悄下席了.

　　如往常一样, 没有人会发现注意她, 甚至是身边坐的慕迁云和一贯离她有些距离的慕迁山.

　　她是上不了台面的挂名夫人, 唯一能做的就是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出现过了就要懂得适时离去. 晚香并不觉得委屈, 其实晚香一点也不喜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晚香不喜欢庞大而陌生的人群, 也不懂得如何和他们交际. 这只让她觉得乏累, 不自在. 所以她只在有人敬酒的时候, 笑眯眯慢慢喝酒, 有人问话时也不多答, 只回以微笑, 加之她不太出众的外表, 朴素的衣装, 过时粗糙的发式妆容,给人一种木然畏缩的小家碧玉的姿态, 仿佛丈夫身边一抹没有声音的影子. 这样的贤妻良母, 因为贞静不解风情而让人表面的尊敬, 实际的忽视. 几次过后, 大家都不再注意她了, 晚香是可有可无的, 她太容易让人忽视.

　　这照常的一天, 席间诸客照常喝多了, 伸手开始明里暗里调戏上酒菜的丫缳.
　　暧昧的灯火下, 腥暖的气息间, 微昏顿的晚香看见了一件不在她预计的麻烦事. 大厅边角席上, 一借酒装疯的醉客伸手拉倒了上酒的花儿, 晚香将花儿的无措, 委屈, 却不知如何是好的微弱挣扎举动全看在了眼里. 晚香皱眉, 暗里恼火, 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离席站起来, 从右侧客座后空出来的廊道走过去, 并没有注意刹时投注在自己身上的两道目光, 酒迷色乱中格格不入的锐利, 仿佛两条无形的锁链锁在晚香的身上, 行走移动间都脱不出制锢的范围.

　　晚香快捷却不失轻稳地走过去, 微弯了身子, 一股肉腐酒酸气从客人身上散发出来, 晚香心生厌恶, 面上却微微地笑, 轻声说: “放手.” 席左右客人丫缳注意到晚香, 迷糊间微愣, 却一时没反映过来什么也没有引起大动静. 那客人抬头, 看一眼身侧的端庄含笑不似下人的女子, 一刹那愣住, 有些搞不清头尾.
　　也就那一刹那, 晚香拉出了客人怀里的花儿, 庄重却不失温和地责问: “怎么跑这儿来了? 倒要夫人我等你这半天.” 花儿含泪的眼眸, 幼鹿一样张惶, 慌乱中跪下来, 说: “夫人恕罪, 是花厅里见着翠姑娘, 她叫我替她端酒上来的.”

　　晚香冷笑, 可不是, 不愿做的龌龊活计, 全逮了下头小丫缳顶替.
　　晚香道: “算了, 你伺候我回房是正经.”

　　花儿慌慌答: “是.”

　　晚香叹了口气, 微侧头, 看一眼震愣迷糊的客人, 责备花儿: “还不快给这位老爷赔罪? 搅了人家的酒兴.”

　　那客人看一眼主席上的空位, 回过头, 方意识到眼前的女人正是主人家的正室, 而花儿容貌并不出众, 所以略微尴尬间, 也不等花儿回话, 摆手做了个大方: “算了, 算了, 咱这陪酒是小事, 哪好耽误夫人的事儿?”

　　晚香弯唇微微笑开, 客气地说了声谢. 也不再多言,无视周围几个丫缳诧异的注目,拉起花儿, 径自出了厅堂.
　　慕迁云与弟弟对望一眼, 两人心中各有所思.

　　厅堂外夜风微冷, 袭上身来, 晚香忍不住打一个抖, 双手抱了胳膊, 上下轻抚几下. 转了廊子, 花儿忽然跪了下来, 带着哭音地趴在地上说: “夫人的好, 花儿一生报答不尽.”

　　晚香微怔, 转了身子, 神色间实在的不自然, 连忙拉她, “快起来, 干嘛动不动就跪着说话.” 花儿却跪定了不肯起身. 晚香叹一口气, 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来这里固然也有二三载了, 到底不习惯这边人的等级习惯, 尤其受不了别人动不动就跪或者让人跪, 事实上过去也没几个人有机会跪过她, 这是唯一一次, 一个傻丫头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感恩至此了, 行这么重的礼, 晚香只觉得受不起.

　　她一直是知道的, 却到底忽视了这里尊卑等分的严酷, 下层是没有尊严的种群, 不但别人这么想, 被压迫久了他们, 心里也有这样的阴影. 所以别人对他们些微的好, 便是这样的结果, 跪你, 拜你, 觉得永远欠你的,永远恭恭敬敬以奴以婢自称, 却不知道晚香那种时代来的人, 是受不下这个的.

　　晚香不觉得感动, 只觉得别扭. 别扭里很深很深的同情, 有些悲哀的爱怜.
　　晚香蹲下来, 去拉地上那双红肿的手, 那手背上还不断有泪砸下来, 风吹着, 等干了, 怕又要皴裂了. 晚香叹息一声.
　　忽然顿住了要伸出去的手, 看着地上跪的小人儿, 晚香缓缓站了起来.
　　夜风里晚香忽然觉得怕了, 她付出买一粒米的价钱, 换回了一块可能比玉还值钱的无价宝 ---人心, 她怕她承担不起这虽不是故意, 却总让她觉得低价从老实人那里骗来的珍宝. 晚香觉得有点冷, 面孔便也冷了起来, 有时候放肆地同情一个人, 对一个人好, 也是自私的, 因为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 不需要偿还的. 自此之后, 这傻丫头多半总要记得还她些什么. 可晚香不是不知道有多少次这丫头都是带伤回来的, 只因奴婢们排挤她, 更排挤伺候她这个新夫人的任何一个没有靠山的下人. 她也不是没看见这丫头帮她洗衣服却一身湿答答跑回来, 只因为扑下水去救她那几件被别的奴婢踢到河里去的衣衫. 以前已经如此了, 从今以后, 只会更甚吧? 因为她护了她, 这丫头多半只会在人前更回护她, 只是这回护的代价, 未必是花儿负担的起的, 更未必是晚香能看下去的. 譬如说那盒护手的膏药, 未必养得好花儿手上那几道裂痕, 却已换来了她身上更多的疤痕, 反让她受了更多的奚落, 留难.

　　晚香站了起来, 声音也冷淡了, “起来吧, 不是要我站在冷风里等你跪个够吧?”

　　花儿却不觉得受了伤, 这粗心的丫头, 只晓得暗怪自己的粗心, 照顾主子不周, 累主子受寒. 她慌手慌脚爬起来, 紧张自责地连话也不会说了.
　　晚香转身, 掩饰了因为故作高傲, 骑在人头上而引起的浑身的不自在, 和一种怜悯, 烦乱, 欲哭的无奈.

　　不管是为了什么, 为了谁, 以后晚香只对花儿越来越淡. 没有多说的话, 没有多余的赏赐, 没有多的责备, 也没有多的笑容. 看着花儿照旧的殷勤, 却不免的疏远, 晚香微微满意了.

　　她却不甚明白, 花儿的疏远不是因为厌恶或躲避她满身生人勿近的孤高气息, 只是因为花儿觉得, 夫人是高贵的, 夫人是好心肠的, 夫人不爱人亲近, 她也不配挨夫人太近, 而夫人的恩情, 是她还不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