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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四卷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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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闲敲棋子落灯花
十九路纵横便是方圆天地。
黑白逐鹿,一子错,满盘皆输。
“啪!”白子弃子于棋盘之上,声音清脆,是上好的白玉棋子,上好的乌木棋盘。
“你赢了。”于真嬉皮笑脸的样子让人觉得输得不是他一样,他依旧懒洋洋地毫无坐相地坐在炕上,懒洋洋地捂着暖手铜炉,懒洋洋地笑着,完全没有位极人臣者所有的姿态。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人都没有说过我输了,我败了之类的话了,不是没输过,没败过,那是因为对手赢了,他们承认失败,却从不言败,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三人。
“一目半。”郑擎凤端起茶盅,茶已凉,只要微行内力,便能再暖和了这茶,但郑擎凤天生对冷的东西较感兴趣,男人也是,饮着透着丝丝寒意的茶水,郑擎凤打了个哈欠,说道,“官子漏勺,你学得都还给恩师和你老爹了吧。”
“啊喂,我怎么比得上你逍遥啊,天天和那群老狐狸周旋,哪有怎么下棋。”于真倾着身子,撑着矮几的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从未离开过暖手炉,“只不过也是比你少算了一步而已,如果是那位来下结果就刚好反过来了,况且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忍不住的困顿。
“呐呐,是啊是啊,我们的于大尚书,于大将军,于大学士,我们这些棋子怎么和那位比呢,连给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吧,人家是主,而我们……。”郑擎凤挪了挪身子,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微微勾起嘴角。
只是奴才!
于真见到女人闭着眼却还勾着丝丝无奈,微翘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的笑是不是也是这么笑的。
这一切都是一开始便定好的。
一开始,便是皇家布下的局,他们都是那棋盘之上的棋子,无力反抗,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
这局棋,皇帝赢了,身为棋子的他们才能够活下来。
一颗明面上的饵,一把黑暗中的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明日是义父的忌日。”郑擎凤忽然说道,喝了口酒。
桌上的凉茶在两人都沉默的时候就已经让唤来的丫鬟换成了上好的会稽花雕,一壶热气腾腾,一壶冷气森森。
“五年了啊。”口中含着酒,于真含糊不清地念道。
五年前,镇国公兼内阁学士于明彦遇刺身亡,其子在官场崭露头角。
五年前,狂刀琴师,万里独步相继出世,聆月知风楼再现江湖。
五年前,东厂锦衣卫开始暗中肃清。
肃皇帝的一道遗诏,庄皇帝昏庸中难得的一丝清明,给了多少人希望,又让多少人万劫不复?
一切都是为了皇家政权的稳固,为了大明的江山盛世,一切为了天下苍生。
只有义不容辞,只有义无反顾。
*
一柱清香,云烟袅袅。
一杯清酒,敬君亲师。
一曲挽歌,诉英魂眠。
于明彦身前,最喜欢的便是这一曲《楚汉》。
当朝有士著文云:该其二军决战时,声动地地,瓦屋若飞坠。疾而察之,有金声、饱声、剑弩声、我马辟易声,俄而无声,久之有德而难亮者,为楚歌声;凄而壮者,替项王哀歌大方之声、别姬声。陷大泽有追骑声,至黑江有项王自刎声,余骑蹂践争项王声。使闻者初而奋,既而恐,末而涕零之无从也。(《选《汤琵琶传》,此书具体年月不知,但是却可以确定在万历年间,作者也是万历年间之人,就当是本文年历的最近几年出现的吧,表太考据了啊!《楚汉》一曲是《十面埋伏》的前身,于嘉靖,万历年间十分流传。)
虽然说的是汤琵琶那一曲烈烈琵琶吟,但是用这古琴奏来却是不见半分褪色。
这位一生峥嵘,一生侍君,一生忠诚的老将就连死也是死于战斗之中。
三朝元老,逝年四十五。
一位老者默默地望着墓前的一男一女,都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那时的少年少女……
年轻男女早已发现了来人,待一曲终了,两人见过老者,行礼道:“恩师。”
“无须多礼,你二人早已出师,况且今日也只是来看看子廉而已。”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当朝内阁首辅张居正张大人!
那年轻男女当然是于明彦于子廉的亲儿和义女,于真、郑擎凤。
”恩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于真极为尊敬张居正,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也都被很好的掩饰了起来,变得稳重但当。
在于明彦死后,若不是张居正在朝廷之上一路相帮,一路照应,一路提点,他怕是早就死在那数不清的算计之中了,何谈今日的成就,就连皇帝的今日也少不了这位大人的辅佐。
千古一臣。郑擎凤便是这么评价这位老者的。
张居正笑着抚了下胡须,这两个孩子一个看似玩世不恭,花花公子,实则稳重内敛,步步为营;一个看似张狂纵意,狠辣阴险,却是最让人不省心的一个。
祭拜过于明彦之后,于真和郑擎凤便随张居正一同回了城内,回想起来,师徒三人便是很久都未一起谈天了。
车上,三个都是话夹子的人终于说完了的时候,马车也到了于府。
马车停下了,不多时,又继续前行。
张居正道:“凤丫头啊,陪我这个老头子下一局,如何。”
郑擎凤弯了弯眉眼,道:“好啊,恩师。”
张居正的府邸也到了。
张府不大,却雅致精巧,特别是院中的花木格局,暗合了五行八卦,俨然一个迷踪阵,一日一小改,三日一大变,若不是熟于此处,精于五行之人贸然进入,便难以走出,最初郑擎凤听闻这些的时候,竟然脱口而:“桃花岛!”在众人侧目之后,居然讪笑道:“是归云山庄。”这是太崇拜黄老邪了吗?
结果,她住的院子便定名为桃园,主屋牌匾二字曰:归云。
现在想来,还真是……
这个阵是张居正布下的。
四书五经,古书今义,诗词歌赋,天文水利,曲艺杂学,机关算术,奇门遁甲,除了武功之外,张居正皆有所涉,无一不通,也无一不成。
为人臣,为人师,无不兢兢业业,倾囊相授。三朝元老,几经起伏,志向不改,巍巍官场,浩浩天地,激流勇进,为君为民,无怨无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求造福江山社稷,但求大明安宁苍生福祉。
京城张府的人并不多,张居正儿女皆在外,只有服侍的贴身仆佣数人,以及一些神出鬼没的暗卫把守,张夫人近日去了庙中斋戒烧香诵佛,也不在张府。
走在张府蜿蜒的小径上,两人一前一后,步伐不缓不急。
“虚谷”是这个小院的名字,牌匾之上,字迹清修,沉稳深刻,起有力,末深邃,不张扬却自有风骨。
张居正停下了脚步,望着院门,掳了下白须,道:“自从你们离开后,虚谷多久没人住了。”
推开门,一生吱呀。
院中种了很多竹子,但地上却无多少落叶,连前些日子的积雪都被打扫在角落,房子也不见蛛网尘埃,看样子是经常有人打扫的。
郑擎凤跟在张居正身后,不言不语,笑容淡淡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怀念,却又很快沉寂于黑暗之中。
“来,过来坐。”张居正招呼郑擎凤,正要去院中小池边的凉亭。
“恩师,进屋吧,外边儿寒。”郑擎凤就像是少女时一般挽上张居正的胳膊,顽皮笑道。
张居正也不避,只是佯装叱喝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顾忌,为师倒是真替你的终生大事着急了。”
“因为是恩师啊,若是其他人,不要说我去和他们亲近了,如果他们敢碰我,我倒是要他们的命。弟子的终生大事呐,恩师就莫要管了,不要说二师兄都请你喝了多少喜酒了,就算是轮流,大师兄的酒你还没喝呢。”郑擎凤说道,满是杀伐,转瞬不见。
张居正微微顿了下脚步,这般杀伐之相,乃心魔已生,这孩子选择的路终究还是那条魔道么?纵使心底有过警觉,但他还是笑得慈祥,无论如何,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弟子。尽管心中闪过愧疚,但他还是大明首辅,以国为重,以君为天。
对待张居正,郑擎凤是不想隐藏,对待天子,郑擎凤是不能瞒。两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他们眼中,什么都是瞒不住的。
这看上去就是一个偌大的书房,只不过有着四张桌案。
和记忆中的一样,他们曾经在这里接受老者的教导,学为官之道,学为君之道,学为人之道。
那时候,是极为热闹的,调皮捣蛋如于真之流,煽风点火如郑擎凤,没事充当保护伞的朱翊钧,纵使自己失去了家,他们也给了自己光明的希望,但获得了又失去,再失而复得,却又再一次被无情抹杀,那种绝望和心灰意冷只有经历过才知道。
仆人送来了温热的清酒,可口的下酒菜,美味的糕点,在屋内点上了暖炉。
张居正小酌了一被,道:“好久未听你认真弹一曲了,方才那曲老夫可不认为算是哦。”张居正笑弯了眉眼,仿佛是只老狐狸一般,不,这就是一只已经成精的老狐狸。
郑擎凤的九霄环佩琴今日便一直都带着。
一曲《潇湘水云》,时圆滑稳重,时空灵飘逸,时深沉悲亢,时刚劲有力,时无奈叹息,跳宕起伏,勾画了一幅壮丽的潇湘风情图,又唤起了国破山河亡的悲愤无奈。
这曲虽好,有意有境有声有色,但是张居正的心却越发沉了,因为他没有听到心。
这琴无心,这弹琴之人无心。
张居正放下了酒盏,望着郑擎凤道:“琴曲虽好,但无心音,尔之本心何在?”
这孩子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魔心深重到连本心都要失去了吗?这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郑擎凤道:“有心则乱,有情则殇,无心则刚,无情则强,刀即吾心,吾即为刀。”
张居正沉吟:“刀心亦是心,你已无心,何来刀心?既与刀无心,又何来刀?魔已入心,刀为魔刀,汝无心,魔有心,则乘机取而代之。”
郑擎凤沉默了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才道:“谢恩师教诲。”
张居正又道:“无心无情则无欲,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进境,汝言汝心为刀,身亦为刀,然,刀有优次之分,何刀为汝之追求?次之,仅为刀,刀无心;宝刀则有灵,汝求宝刀,怎可无心?无经无历,无风无浪,则刀锋驽钝,刃无利,刀不磨,何成宝刀?”
郑擎凤起身,脸上肃穆一片,随即笑着行礼道:“谨遵恩师教诲。”
张居正笑着摆摆手:“你还年轻。”
郑擎凤的笑容有些苦涩,她望着张居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恩师,你说我这种见不得光的人,还有未来么?我这种人的未来会有第二条路吗?”
张居正随即也苦笑了起来,自古以来,搅合进帝王家这趟子混账事的人有几人能够善终的?
他道:“凤丫头啊,时辰不早了,一起用餐吧。”
扬起愉悦明快的笑容,郑擎凤坐在另一边,说道:“那得多加几个我最爱的菜才行,还有啊,老师你年轻时的状元红还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
张居正听闻一正色:“你这凤丫头,竟是来敲诈起老夫的藏酒来了。”
“我只是替您老节约啊,要知道师娘可是不会让你喝酒的,而那些好酒就这么白白放着,不是浪费么?”
“唉,罢罢罢,今日就给你一壶。”
“五壶。”
“莫要得寸进尺。”
“三壶。”
“你师兄们也是十分喜欢的。”
“恩师,再不给我就偷偷把你的酒给喝完!”
“二壶。”
“成交!大坛装的!”
“你……这鬼丫头,呵呵。”
“果然恩师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