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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心结 ...


  •   “傅先生,该吃药了!”
      一旁的护士提醒了三次,傅心杰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窗外拉转,低声称谢。
      “工作多久了?”沉郁了数日,难得今天有心情与人聊天,傅心杰笑着问她。
      方宜将点滴的瓶子拿下,又换了个新的上去:“快三年了!”从早晨至今,异常空闲,向来在这段时间忙碌,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难怪看你动作这么娴熟!”傅心杰笑着称赞,眼睛无意间瞥到她腰间的挂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护士小姐,可否给我看一下?”深知唐突,他却还是出声询问。
      方宜解下了递给他,傅心杰接过,是很精致的手编饰品,几年前,市面上煞是流行,和妻子逛街时,每隔几步,就有路边的小贩向经过的年轻女子热情兜售。
      大红的丝线,巧手挽牵,就成了一个个图案精美的编织品,手上的这个,恰是那时最为常见的同心结。
      那日,妻子一时兴起,走向路边的摊贩,笑着拿起那个大红的同心结。
      “我要这个!”把小贩和自己都吓了一跳,想及,忍不住问身边这个年轻的护士,“是哪里买的?”
      “朋友送的?”笑意嫣然,掩饰不住的甜蜜。
      心中微动,眼前忽然出现了妻子的笑颜。
      “情似双丝网,化作同心结”,彼时,她兴奋的拿着那个同心结,挂在手边的那个黑色公事包上。
      “不觉得这红色太过突兀?”
      “这样才显得喜庆啊!”
      “傅先生……”见他又开始失神,方宜忍不住又开口提醒他,“您该吃药了!”
      “哦!”傅心杰拿过一旁的药包和开水,发觉手上还捏着这个同心结,忙笑着还给她。

      “下午您记得要去做一次头颅平片!”早上刚刚巡视过的那位年轻医生,又推门而入,对傅心杰说完,转而吩咐护士,“到时你记得提醒他!”
      “医生,我的病,到底有没有希望……”面对这位医院内最为年轻的主治大夫,傅心杰只觉心里发虚。
      似乎觉察到他的心思,医生笑着答道:“我的导师,林教授这两日就回国了,到时,我会作为他的助手,来治疗你的病情!”
      傅心杰依然有些忐忑:“可不可以告诉我,手术后是不是可以彻底根治?”
      “如果不出现反复,应该可以能基本控制下来了!”他笑道,“傅先生,您应该继续保持乐观的心态,这样,对您的病情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见他的眼光不断落在护士手上的那个同心结,年轻医生忍不住说道:“傅先生要是喜欢,我下班后经过那家礼品店,可以……”
      “谢谢,不用了!”傅心杰摇了摇头,忍不住加了句,“我妻子原本有一个!”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方宜忽然插了句:“傅先生跟您妻子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去年,我已经与她离婚!”傅心杰的话语一出,病房内顿时寂静无声,三人都有些哂然。
      安静了许久,年轻的医生先行找借口退出房间:“傅先生,您好好休息,我先过去查房!”
      方宜也连忙微笑:“我先去其他病房看看,傅先生,记得三点去做检查,到时我会过来通知您的!”
      傅心杰看着两人迅速离去的白色身影,有些怅然,叹了口气之后,耳边听得轻微的声音。
      “你已经一个多月都没有陪我上街了!”
      “下了班再跟说好不好,这里是医院……”
      莫明的,脑海中出现与她初次相见的情形。

      临近毕业那年,被室友拉着去参加联谊会,远远就看见那排广玉兰下,众多女生之中的她,一袭白色连身裙,淡蓝色发卡,粉色的少女鞋,阳光穿过树梢,点点光影,现在想来,真真是画中的优雅公主。
      于是,疯狂追求与她,现在想来,那时的行径,真可算是让人瞠目结舌。
      去学校的花园偷摘纯白栀子花,可利用的时间,只是门卫转身失神的刹那;潜入实验室,将化学药品一一偷偷带出,为她演示七彩变幻;去东北实地勘查时,软磨硬泡,缠着导师给了一周的假期,大半的时间,是在火车上度过,真正见面不过一个对时……
      已然无法想象当时那种思念的心情,没有对象,也没有了情绪。

      过道里,餐车的轮子摩擦地板,发出细微却有些刺耳的声音,傅心杰的汗毛似乎也开始竖起,向来讨厌这种金属摩擦的声音,却在毕业之后,独自在北方的车间里忍受了几年!
      菜式算是这几日以来最为丰富的一次,傅心杰却毫无食欲,勉强吃了几口,只觉恶心的想要呕吐,于是,只得放下筷子。幸而还有水果,还可勉强入口。
      躺了太久,只觉全身乏力,呕吐,腰酸背疼,傅心杰起身活动身子,窗外,看见一个年轻纤秀的身影正朝向这边走来,心头涌上一种莫可明说的滋味,口中的橙子瞬间失去了味道,如同嚼白开水。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笑着问道。
      “还好!”
      看了一眼病床前几乎未被动用的饭菜,她轻轻旋开保温瓶的盖子:“我熬了点鸡汤,你喝一点吧!”
      闻到飘入鼻内的气味,傅心杰又是一阵难受:“先放着吧,我现在不想喝!”
      低低的应了一声之后,两人相对,半天无言。
      良久,傅心杰开口问道:“公司这两天没什么事吧?”
      “嗯!”她连忙打起精神,“上周的合作方案已经敲定,年度审计昨天也全部完成了,今天上午刚请事务所的林经理吃完饭!”
      说完公事后,复又沉默。傅心杰暗自叹息,抬头轻道:“你先回去吧!”

      下午三点,傅心杰正在假寐,一位年长的护士推门进来:“1床,去三楼检查!”
      整间病房,其实只有他一人,但护士依然以床位来代替人名,或许是习惯使然。
      不是早上那位护士,傅心杰有些许讶异,忍不住问道:“不是说上午那位护士过来通知的么?”
      “她临时调休!”对方有些不耐烦,“请走快一点好吗?”
      检查回来,病房内已多了一个人。
      “老张!”竟是大学时的上铺兄弟,欣喜过后,两人都有些唏嘘不已。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要不是老林告诉我,我还真的不知道……记得大学时,你身体向来最好,12月都敢洗冷水澡,怎么会?”
      “病来如山倒,岁月不饶人!”傅心杰只能苦笑以对。
      “怎么唉声叹气的?”病房外,已是这家医院副院长的林文远笑道,“对我们医院就这么没信心?”

      三人坐着闲聊,张默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怎么不见大嫂陪在身边?”见面前的两人脸色一变,不禁奇道,“怎么了?”
      “我跟她,去年五月就已经离婚了!”
      张默很是讶然,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伸手靠了靠扶手,直愣愣的看着傅心杰,许久,才回过神,叹道:“还以为我们几个,我是最早离婚的一个,没想到老傅你们夫妻俩也……”
      “离婚?”林文远也大为惊讶,“怎么没听你说起?”
      张默苦笑了笑:“吵了十几年了,都累了,彼此都想耳根清净一点!”
      “就为这个,不是你在外面……”说至一半,林文远看了傅心杰一眼,继而停住了口。
      “每天在外奔波,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再说,我这啤酒肚和地中海……现在的年轻女孩很挑剔的,老傅还差不多!”张默依然无法相信,当年的一对璧人已然离婚的事实,“说起来,大嫂那么温柔明理的人……”
      “是我对不起她!”傅心杰轻声接道,这几日在病床上,竟时不时的想起与她摊牌时,她的眼神,是冷然,讥笑,不屑,还是空洞失望?
      “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沉寂了片刻,张默忍不住指责道。
      林文远连忙拦住他的话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对了,你怎么会想到回南方的?”
      “公司让我来当开荒牛……”

      听着两人的对话,傅心杰数次想插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得沉默。
      “说真的,没了她在耳边的聒噪,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是啊,不习惯,十几年的枕边人,忽然换了另一个,深夜醒来时,感觉竟是那样的空虚。已然想不起对现任女友的痴迷,新鲜感已过,剩下的,就只有无所适从。
      “老傅,怎么不说话?”觉察到他的无语,张默出声问道。
      “是不是我们吵着你了?”林文远连忙起身,“老张,去我办公室吧,让老傅好好休息!”

      “是不是我打扰你了?”那时,她每每敲开书房的房门,说的,都是这句话。
      近几年,她似乎很少走进书房,只因彼时自己说了一句话:“没事的话,少进来书房,我在看文件呢!”
      那时,她已经闲赋在家,每日能见着自己的时候,也只有晚上六时之后。住进这家医院之后,才了解了当日她的无聊,才明白为何每次自己稍微接上几句话茬,她就可以滔滔不绝,一件小事也可以说得眉飞色舞。
      望着一室的寂寥,只觉心烦气躁,胸口闷得发慌,有种想要高声呼喊救命的冲动。于是,傅心杰拼命在房间内来回打转,窗外的那几株大叶黄杨,只差数清到底有几片树叶!

      翌日,被通知去做一次CT扫描,医院的扫描室和住院部隔了一条街,经过马路的那家唱片店,听到播放的音乐,忍不住驻足聆听。
      暗红的木质音箱里传出的是一个缥缈空灵的女子声音,背景音乐却是那般的急促。

      我们两个人一见如故
      三言两语千变万化
      七情六欲一生一世也十全十美
      然后两个人一言为定
      千辛万苦三更半夜
      四海为家一无所有都爱一回
      一间房一张床
      两个人一直睡
      一弹指一刹那
      一辈子不翼而飞
      海誓和山盟我答应视死如归
      海誓对山盟我愿意望穿秋水
      海誓爱山盟我拥护爱情万岁
      海誓怕山盟我发誓永不后悔
      最后两个人一厢情愿
      一息尚存四大皆空
      两人同心一样能做到
      两全其美

      几年前,妻子的房间里常常传出这个旋律,而今听来,傅心杰才真正有所感喟。辞去工作那几年,和妻子四处奔波,一日三餐,能吃上一顿正常的饭菜都属奢侈,待女儿出世之后,更是捉襟见肘,最狼狈的日子,差点饿晕在路边。即便那样的清苦,她依然没有一句怨言,舍弃了安逸的工作,陪着自己四处碰壁受气,依然笑意盈然。十几平米的房间,堆上行李床铺之后,转身都觉困难,在她口中,却是最温馨的小屋……
      往事竟如激流般不断涌上心头,忘却的,依稀记得的,铭记在心的,一一浮现眼前。一路扶着自己走过的,是她;披荆斩棘之后,迈入康庄大道,舍弃她的,却是自己!傅心杰不由一阵惶然,朋友背后都对自己的行径颇不赞同,甚至有几个当面指责自己为薄幸男儿,想及此,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傅先生,您怎么了?”一旁的护士轻声问道,“要不我扶您走吧!”
      依仗老同学的面子,医院的医生护士对自己大都极为客气有礼,傅心杰低低道了声谢谢,跟着她一起往前走去。

      检查间隙,两位医生笑着相互讨论起来。
      “林医生,明天你女朋友就要过来看你了吧!”
      “是啊!”被称作林医生的年轻男子腆然的笑了笑,“两个多月没见面了!”
      “想她了吧?”门外又走进来一位年长一些的医生,对着他促狎道,“什么时候你们这对牛郎织女才能结束这鹊桥相望的日子啊?”
      “明年她们公司会在这里设立一个办事处,到时,就不会那么辛苦了!”说话间,一脸的甜蜜。

      躺在床榻上的傅心杰心神晃动,又不禁想起彼时的情景。
      与她相识不到两个月,便南北分离,每逢假期,自己就会买上一张长途硬座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却丝毫不觉得辛苦,因为,终点站有她。曾记得一次火车在终点前的一个小站临时停车,自己竟然从车窗跳出,徒步走了十几公里,竟比火车还要早到半个小时。
      尔后,她毕业,分配地在南,依然是鸿雁两相离。与她南来北往,每月的微薄工资,通通给国家的道路建设做了贡献,可是,内心却总是漫溢的幸福。

      原来,彼此也曾这般深爱过,可是,最终却选择分手,傅心杰凝神苦思,却怎么也想不起心理转变的原因,相爱的眷恋,幸福的感觉,似乎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于是,她的安静,成了无趣;她的关心,成了唠叨;她的信任,更成了自己出轨的最佳挡箭牌!
      傅心杰不由得抬手掩面,长叹一声,今日才知自己的可恶与无行。
      一旁在观察的医生连忙凑近他说道:“别紧张,只是例行检查而已,深呼吸一下试试!”
      傅心杰连忙将思绪拉回,跟着深深吸气。

      肿瘤科室内,刚刚回国不久的林教授看着手中那几张CT切片,问身边助手:“有没有觉得这几张切片有点问题?”
      “形状很不规则,呈混杂密度影像,我们给他做过头颅平片,颅内压增高症状明显,松果体钙化移位,应该可以判断,是消化道癌瘤经淋巴系统转移至颅内……”
      “我不是说这个!”林文盯着面前的图像,沉默了片刻,“我是问你觉不觉得它看上去很像一个……”斟酌了半天,却依然抓不住方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词汇,只得放弃,“算了,不说了!有没有通知病人家属,应该尽快给他安排手术!”

      “颅内转移瘤?”看着诊断通知书上这五个字,傅心杰噔的坐回病床之上,只觉一颗心不断下坠,如同身处12月的北极,手脚麻木冰冷。这几日闲来无事,翻看了一些医药典籍,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想更多的了解自己的病情。颅内转移瘤,这五个字写在之上,不啻死亡预约书!
      家属?父母早已离世,家中只有自己一个独子,妻子儿女……想及已与自己签字离婚的妻子,傅心杰心下咯噔。
      “我傅心杰对天发誓,若有天背弃叶子你,一定不得好死……”年少心性,与她半开玩笑,半表痴心,虽被她立即笑着伸手拦住,誓言却已被老天记下。
      不得好死!看过那本肿瘤病学,脑转移瘤患者,50%~70%在手术后半年内死亡,存活一年以上的不过15%,原来,上天的惩罚是这般迅速。
      “傅心杰,不再留恋这段婚姻,尽管要回你的自由,可是,你明明知道茵茵敏感,为什么还要带她去见你那位红颜知己?”那次,也是在医院中,她唯一一次歇斯底里,眼神中,闪现的是让人心惊的绝望与怨恨!女儿走后,她的眼神日日进入梦境,每每从梦魇中惊醒,看着身边枕着的另一名女子,心虚不已。

      “傅先生,要不要我帮您通知你家人?”
      “我不想动这个手术!”傅心杰将诊断书递回给医生。
      “傅先生,再不做手术,到时候再次扩散,我们就无能无力了!”
      “做了手术,我能活多久,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还是一年?”稍有不慎,或许这世上还要多增加一个植物人。如此的接近死亡,傅心杰心慌意乱,原来,自己是这样的怕死!
      “也有做了手术后,存活了10年以上的!”身旁的医生忍不住给他希望。
      “是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声音有些尖锐起来,年轻医生不禁在心底暗叹,再怎么自持的人,一到死亡面前,都失去了以往的冷静,怪不得妻子说,能看透生死的,非神即魔,没有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傅先生,您还是跟家人商量一下吧,不过,手术要尽可能的早!”

      “心杰,手术,还是做吧!”
      傅心杰摇摇头,横竖都是垂死挣扎,又何苦再去挨上一刀!
      “你要是……我怎么办?”面前的她,泫然泪下。
      “小宁,你还年轻,自然能再找到一个!”分手二字,说过一次,第二次出口,容易太多!
      枕畔三年,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最初的心动过后,剩下的,实在太过轻飘,一阵微风,就可吹走。千年修得共枕眠,没有两千年的功力,哪里来的两段美满姻缘。
      “心杰,我身边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还要赶我走!”她已经泣不成声。
      与她这段恋情,当初自觉轰轰烈烈,不顾一干好友反对,甚而女儿那句“我讨厌爸爸”都不曾放在心上,真正如愿在一起之后,突然发现,日思夜想的,竟然换回了原来的身影。
      与她,究竟有没有过爱情,如今的傅心杰,已经不再那么肯定了,或许,只是一时的迷惑,一时的新鲜,一时的爱慕,贪恋她的青春,以及征服年轻的快慰!与她在一起,前半段激情四溢,后半程,空虚寞落。
      傅心杰打定了主意,笑道:“我不会让你衣食无着的,新居,我会留给你!”
      她身子微微一颤,沉吟了许久,轻声说道:“我不会在这时丢下你的!”
      “你先回去吧!”看出她的心思摇动,心中,不是没有失望,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念头,若换成20年前的自己,她是否还会像妻子那般心仪自己?
      “如果我身无分文,你还会不会喜欢我?”话语一出口,傅心杰旋即觉得无趣,笑道,“就当我没问过!”
      她愣了一下,却没有立即答话,顿了顿,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彼此间,已是心知肚明,以爱情的名义,到头来,结果却是可笑的亵渎了爱情!

      她进入天成的第二年,自己就知道这个小女孩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将她提升为总经理助理,安排在自己身边,不是没有私心!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不是不曾得意!借着外出开会的契机,公事私用,已全然将有些凋零的妻子抛在脑后。
      彼时,不断将妻子与她比较,不够活泼,不够娇俏;眼角的鱼尾纹有些碍眼;生产之后,妊娠纹在手中的感觉太过不舒服;腰间已经出现赘肉,皮肤已经不够光洁……于是,结发妻子在自己眼中,竟越来越让人生厌,甚而与她一同养育的女儿,也成了自己的负累;于是,开会,出差,加班的借口越来越多,可是妻子依然全心信任,此刻,傅心杰才觉心虚愧疚!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了,一定要告诉我,这样,我还可以有时间再找一个!”那天,看完连续剧,她开着玩笑。
      “你敢!”傅心杰笑着呵她腋下,“说好是一生一世,谁都不许反悔!”彼时的自己,对妻子,丝毫不吝惜甜言蜜语。

      “和你,已经没有半点感情!”分手时,已全然忘却当日的誓言,心心念念的,是年轻的娇容丽影。
      与她在一起之后,却又不自觉的想起妻子的优点,于是,渐渐的,她也失去了当初的吸引力。不够温柔,不够体贴,厨艺太差,衣服烫的不够笔挺,阳台的那几株花草,永远不记得去浇水……

      “老傅,听科室主任说你不肯动手术?”林文远忽然推门进来,“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不像你啊!”
      “动不动手术有什么差别,反正都过不完今年!”傅心杰苦笑道,“临死前还要挨上一刀,太不值得!”
      “可是你不是说过,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会放弃的吗?”
      “希望!”傅心杰摇头苦笑,“我看的只是绝望,老天这次是一心收我老命!”
      林文远不禁哂然,记得去岁自己也曾指着他鼻尖说过气话:“老傅,你这样做,不怕天打雷劈?”
      “文远!”傅心杰沉默了片刻,抬首叫他,“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吧!”
      “我想见见她!”
      林文远登时愣住,他入院这么久,小叶都不曾有过半点消息,对他,只怕早已情分全无。
      “我也知道,她未必肯见我!”傅心杰轻声叹道,只是,小鬼来召魂前,一心想见的,竟然只有她。
      “好吧,到时就算拉下我这张老脸,我也让小叶过来见你一面!”
      “谢谢你,文远!”住院至今,已不知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语,惟有今天,最为动情。
      “几十年的老同学了,还说这种客套话!”

      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各色人等,熟识朋友,平日里甚少见面的,甚而多年未曾联系的,一一上门来探访,千篇一律的劝慰言语,大半想要说服自己进行手术。傅心杰已不胜其扰,到末梢,连微笑都懒得扯动面部神经。
      “我给你熬了猪脑汤!”她依旧隔三岔五的熬一壶汤,送过来,然后对着他落泪。
      “年轻女子之中,已属难得!”林文远也免不了感慨。
      “公寓楼下就有一家老汤店,熬汤的师傅当年曾给国家领导人煮过菜!”傅心杰轻声笑了笑,“其实她也算有心,可是我还是会这么想,难怪你们个个都说我太过自私!”
      梨花带雨,黯然泪下,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每每看着她对着自己哭泣,傅心杰心中总会浮现这样的念头,而今才知道,惟有妻子她对自己最为真实,一颦一笑,一悲一喜,全是出自真心。若此刻换她出现眼前,得知自己不肯手术,只怕会先挥手一巴掌,然后强行将自己押上手术台,而不是这般无谓的劝说和啼哭。
      想及,忍不住轻声问道:“她不肯来见我?”
      林文远摇了摇头:“不是,是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
      “她父母那里没有她的消息吗?”
      “我给伯父打过电话,他说已经半年多没有联系了!”
      “那陈惠呢?”
      “听说陈惠和她丈夫去年就一同出国了,我找过她,可是她也不知道小叶目前的联络方式!”
      就像平空消失了似的,这个城市,已经再也找不到一个叫叶欣的女子。
      不禁怅然,老天爷真是公平,当日自己不想看到她,而今她也不想见到自己。

      “先喝汤吧,都快凉了!”林文远将桌上的那壶汤递给他。
      傅心杰伸手接过:“我自己来吧!”捧壶的左手忽然抖了抖,俨然撑不住这一壶的汤水,连忙将右手伸过,却已为时太晚,一壶汤,洒了满床满身。
      “老傅,当心!”林文远还未说完,面前已经呈现这副狼狈景象。

      连忙唤了护士换了床单被套,看着一脸颓丧的傅心杰,林文远轻拍他肩膀:“想喝的话,一会我叫人给你再去买一碗!”
      傅心杰看着自己的左手,浑身颤意。
      终于发现他的异样,林文远亦是一脸的惊诧:“老傅……”
      “阎王爷已经开始给我安排房间了!”昨夜,眼底已经开始出血,远处的那幅广告牌上的字样,已经模糊,到今日,左手彻底没了感觉,只怕,过不了几日,自己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着死神的降临。

      “动手术吧!”林文远适时的劝道,“你不是还想见见她么!”

      傅心杰终于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年轻的医生问他:“要不要通知您家属过来?”
      他摇了摇头,她在身边,只怕会让自己更为心烦。

      手术过后,回到休息室的主刀医生和助手神色都有些恍惚。
      看着导师疲惫的神情,年轻医生忍不住问道:“主任,其实您明知他的癌细胞已完全扩散,这次手术一点作用都没有,为什么……”
      “你知道么,现在的他,完全凭着一个希望在存活,医生,有时候就是一个给病人送去希望的使者!”
      在他脑颅上开了一刀,只是打开来看了看,然后重新缝合,却让病人已经日渐消瘦的脸颊又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光,年轻的医生对着傅心杰撒谎时,也不再那么心虚慌乱。
      “手术真的很成功?”傅心杰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让对方有些吃痛的皱眉。
      “癌细胞已经基本抑制住了,目前还没有出现扩散的现象!”
      欣喜若狂,只差感谢如来佛祖,西天耶稣,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各路神仙,回过神后,才想起面前的白衣天使:“医生,护士小姐,谢谢你们!”

      病情好转,心态也逐渐摆正,对着她,傅心杰也开始略有歉意:“前几天我心情不太好,有些话,你别太在意!”
      她亦笑:“我知道!”
      又回到往日平和景象。

      晚间,妻子忽入梦境,冷笑道:“傅心杰,若非这场大病,你还会想起我这个人么?”
      “你还记得我们的女儿么?”
      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醒来时,只觉浑身抽搐,怎么都停止不了手脚的颤抖,闻声而来的护士,连忙给他打了一支镇静剂,才勉强安静下来。
      昏昏入睡前,耳边听得轻微的声音:“开始出现癫痫发作的症状,脑水肿范围开始增大,看来,癌细胞已经彻底扩散开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迅速消瘦,头痛,恶心,呕吐,外展神经麻痹,脑疝……各种症状,接踵而来,那日在盥洗室瓷砖上无意看见自己的面容,傅心杰惶然不已,怪不得,人人避而远之,原来,面前的,俨然是鬼非人。
      “我要出院!”饶是最近视力下降如此之快,依然没有错过她眼底那一丝嫌恶的表情,傅心杰不由得又是一阵郁闷。

      异常顺利的办完出院手续,或许是医生也已经清楚,当今的医学手段,对他的病情,已经没有半点助益。
      执意走着回家,在街角拐弯时,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迎着一名男子走去,傅心杰连忙快步追上去。眼见二人即将离去,连忙越过马路,高声叫道:“叶子!”
      闻声转头,是另一名女子。
      “对不起,认错人了!”
      望着那名女子手上的那束花,傅心杰忍不住发呆,结婚七周年时,曾买了一束给她,淡黄,粉红的小鸢尾,代表了永结同心,夫妻协力。只觉头顶似乎压了千斤重担,脚下一软,旋即倒了下去,昏迷之前,传来几声慌乱的叫喊。
      “爱是责任,爱是甜蜜的负累;爱是信赖,爱是两手紧相牵;爱是眷恋,爱是与你心相依……”恍惚中,听到妻子在耳边轻声念着自己写给她的第一百封情书。

      是夜,年轻的主治医生坐在症疗室里,看着面前的那几张CT切片,许久,忽然大叫了声,把内室的肿瘤科主任给惊醒了,走了出来。
      “怎么了?”
      “老师,您看!”他指着那张CT切片,“上次您不是说过吗,癌细胞扩散的图像,很像……”
      “中国结!”林教授恍然大悟。
      大红的中国结,简单的同心结!

      同心结,结同心,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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