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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易之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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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军开拔之前,王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沉声说:“祁老将军属意你接任他的位置,就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睚眦必报冷血无情,并非大将风范。”
单膝跪地的我仰视着他,心里怦怦直跳,脸上不动声色地躬身称是。
若不是焦韩把事情闹大,嚣张狂妄地要戳穿我的真面目,江还不会注意到我,他一向目空一切,这一点我知道。倘若我不能在接触的短时间内与他缩短距离,那么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可是在我的位置上,一举一动都处在监视之中,身份莫名其妙的暴露,带来的恶果远远多于昨天的危险——这意味着我不仅要躲过众人的注意,还要继续吞食药物,尤其是在可能的流血之前。
离他远点。求生本能这样徒劳地呼唤。
可惜我来新朝后肆意惯了,舍不下江给予我的悸动和近乎顶礼膜拜的疯狂感情。就这么一次,最后一次,我孤注一掷求己所要。
今早收到了两封密信。
王口中的“祁老将军”,本人义父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叮嘱我要忍耐持重,任焦韩挑衅,不可轻举妄动。看来写信的时候义父还没有收到昨夜逼死焦韩的最新消息,因而导致他之前所有的希望和嘱托都落了空。我惭愧地烧了信。
另一封则是绝密,是北寰的祭司用特殊符号融在特制的纸张里,将它抛入火炉,袅袅的香气熏腾,奇妙的图案映入眼帘。母亲写的,怪我鲁莽,叫我诸事小心。她还说,必要之时她可以代我杀人。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
宫简啊宫简。我长叹,用剑挑了几缕烟灰,看着它们缓缓滑落,想象她的眉目和眼泪。记忆太遥远,只有那一幕分外清晰恍如昨日,突兀地昭示着我于北寰唯一的牵挂。
祁岸过来搀起我,“都走远了,还跪着作甚!王偏向新贵层,对于两大家族则是打压祁氏拉拢惜氏,连这次的处理都不公正,焦韩那个平民之子、跳梁小丑,居然踩到我们家头上了,本来就该死!”
我提力起身,拨开他的手:“第一,祁氏兴盛百年如今日益衰落,到了父辈只剩下了祁将军一人,不像掌管祭祀的惜氏女人般不可替代。若想改变这样的局面,得靠你建立战功撑起大梁,而不是说王的不是。第二,焦韩品性一般出身一般,却着实功不可没,称得上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出身种族来判断人的高低优劣,这难道是世家大族的通病吗?”
祁岸忙换上一副可人脸,撒娇般地说:“你别生气!我就是抱怨几句而已,没有那么严重啦。焦韩对你恶意中伤,甚至还曾经伤过你,我讨厌他不假,还不是为了你么。”
我点了点他的额头。他吐舌。
祁岸其实在权贵子弟中算是比较优秀的,从小就接受了最优越的培养。他虽然没有其父能征善战的才能,武功也仅限于防身所用,却在文学方面很有造诣,典型一个文采卓然的翩翩佳公子,抛开家世的影响都能迷倒半个皇城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他最大的缺点,大概就是过于风流轻浮,祁远山对于这个独子十分蹙头,生怕他不堪重任,败坏家族。
此次征战一路收复了曾被占领的秦陵五州,向北就进入了北寰的真正地界,艾野首当其冲。
在我与堪堪拆伙之前,曾听他提到那里会发生一场血战。艾野依靠永山天险,易守难攻,无奈是一座孤城,最近的禹城离它将近两天两夜的行军路程,加之周围地面荒芜,难免落入粮饷有限、缺少救援的局面。守城的将军我也有所了解,一名北寰经验丰富的老将,性格强悍,不会轻易投降。
我一向相信王的能力,何况身为半妖、原属西陌的我并不关心新朝的胜败,但此刻牵挂的唯有江的安危——他身处战火边沿,流箭乱石不断,一旦战况失控后果不堪设想。他能否感受到,有个人身处战火却深深担心着战圈之外的王,不为功名利禄,不为虚荣浮华,只为了他雪色的坚毅面容上、不沾一滴浊血?
他感受不到。
我在远远守望他的时候,王从未低首,瞧我哪怕一眼。江与旁边的近臣肖晋说话,眼里盛满了某种柔和的期待和亲密。肖晋是他一手提拔的新秀,目前担任名头较小、颇有实权的职位,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丞相。我勒紧了手中的缰绳,敛去眼中对于他的恨意,胸中憋闷的苦涩弥漫上来,溶血药物副作用产生的僵硬感开始显现。
城门逐渐打开,层层重兵训练有素地涌出,簇拥着几名将领,白日之下一览无余的视野中,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中间的青年——相信在场的多数人目光都被他所吸引。
出众的相貌,霸道的气势,毫不遮掩的杀气,魔一般的存在。
“易之流!”祁岸瞪大了眼睛,惊呼出来。
我一惊,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真正相貌,但是北寰第一勇士、拥有不败神话的名声已传遍了新朝,作为北王易岚的亲弟弟,十年间驰骋疆场无人能敌,三十天内一举拿下秦陵五州。最近几年本已销声匿迹的他,突然出现在艾野……
怪不得会是一场血战。
易字大旗翻卷扬开,烧灼人眼。易之流催动马匹,将士自动分开,一人一骑缓缓来到两军之间的空地上。
过于大胆妄为的举动,似乎全然不在乎对手的暗算冷箭,或者说,根本对于这些手段不屑一顾。我冷冷旁观,这边的普通将士已经从最初的讶然转为微微的惊恐,一时陷入寂静之中。
长刀寒光一闪,他狂傲地大笑:“新朝重文轻武,年轻人迂腐穷酸胆小如鼠,竟然到了满朝无将的地步吗?!”
偷眼看王的方向,江面色不动,眼神愈发凛然,如果不是碍于王的身份,他一定为尊严和骄傲而战。
就是这个时候。王,我为你而战。
跃出队列,我拔出长剑指向易之流的面门,高声道:“素闻北寰之人寡廉鲜耻、暴虐残忍、目中无人,尤以易氏皇族为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开的应战,虚张声势、毫无畏惧的我满眼都是嚣张的易之流,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王,离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易之流的眼中闪过些许愕然。其实双方都很明白,他也就是给新朝之王一个下马威,毕竟匹夫之勇不敌万人之力,纵使他再武艺高强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可他如果对付区区在下,难度就小得多。
是我先动的手。刀剑相错的一瞬间,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声音泻出但是我读懂了他的意思:“九诛?”
剑光耀花了他俊朗邪气的面庞,眼角眉梢充满了熟悉的狡黠,我微微失神之际,他磕开我袭上胸口的剑尖,迅疾的动作却带着慵懒而游刃有余的味道。
我心里暗骂了一声,确认外围的人在五十米之外,低声说:“堪堪,你怎么在这儿?”这种名字和他的相貌完全不配,但我确认是他没错。
他砍了一刀,就势两马靠近缩短了和我的距离。“你那么恨易家人,所以没有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五年前暗部的首领猝死,我接了她的位置和名号,在战事停歇的时候做份有趣的兼职。”
“我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咱们从那天起泾渭分明各不相干。”我接下势大力沉的刀锋,以蛮力和他对峙。易之流首先撤了气力收刀变招,嘴里胡搅蛮缠地辩解:“既然我不是堪堪,那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摇了摇头,一字一字地说:“你不是堪堪,本人更无需手下留情。易之流,你受死吧。”
他固执地说:“我不信……”
结果我用剑来回答了他的疑问。
凭我多年对于堪堪的了解,他的能力高于我,于是只能指望他仅有的不忍。刀剑的磕碰声沉重刺耳,目前我的身体不允许长久的作战,只能快点,再快一点,只攻不守的招数里,我看到堪堪的眼神逐渐冰冷。
当我的剑身刺入对方□□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刚刚杀死了堪堪,眼前的人不是会叫会笑会扮柔弱会装心疼的旧人,只是地位显赫英俊强悍的易之流。与此同时,他的刀险险划过我的脖颈,一缕鲜血滑落,殷红的痕迹爬过敏感脆弱的肌肤,疼而痒。
我拔剑,他垂下左臂,放任肩膀上豁开的大洞血如泉涌。两人都同时退后,他咬住嘴唇,脸色惨淡。
我说:“为什么不杀我?”
他冷漠地转身,留给我一个孤绝的背影。
看在宫简的面子上吧。我低头捂嘴,接住了呕出的鲜血,殷红夺目的液体顺着指缝向下渗透。看来这药不能再吃了。千方百计的遮掩,仍是宫简的儿子,北寰的棋子。他看在北寰大祭司的份上饶了我的性命,但是没有第二次。
易之流退了兵。艰难的攻城开始,新朝的死伤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艾野仍旧牢不可破地矗立。傍晚收兵的时候,城下硝烟未尽,宛若人间地狱。
可笑的是,这场对我而言羞耻难当、一败涂地的所谓对决,被新朝众将领赋予了非凡的意义,什么打破了易之流不败神话云云。总之斥裸的讥讽。拖着满身的疲惫走进帐篷,突然心口一阵绞痛,我颤抖着倒在榻上,血又从嘴角淌了出来,源源不绝。
若非祁岸及时相救,我大概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醒来后我解释说是当时受了内伤,直到回营后才发作,吐血不止。
从祁岸的口中得知王想要召见我,鉴于我回来后一病不起才耽误了安排。我的心中涌上了几分酸涩。那晚我不由得怀疑自己对江无缘无故的执念随着红色的血液流走不见。自私自利自怜自爱是妖的本性,满身流动的妖血,妄想夺他人之爱,真真无耻无知。
突然迟钝地想到,这份药方是堪堪从前写的,说是我也许会用到。好,好。原来他那时就定下了计划,欲杀我于无形。怪不得你不当众杀我。因为你已经信心满满地下了药,早在多年前。
我以为我爱上了人,原来一场梦。我以为我被人爱上,原来一场空。
欢欢喜喜,痴过,怨过,悔过,痛过,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大半夜的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披着厚棉被开始烧纸,就着火炉和檀香,我烧掉了所有的药物,江亲笔写的公事信件和御赐的物件,甚至许多他碰过的小东西。被焰火呛得不住咳嗽,生理的泪水都快流了下来,然后志得意满地以为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无论面临何种刺激诱惑能做到岿然不动。
帐帘被夜风吹过,感觉隐约有人在外。
我慢悠悠地爬上床,祁岸这个冒失鬼又坐门口了,冷不冷啊!
“谁啊?”我叫了一声,想把他唤进来。
“本王。”声线清冷入骨。
我身子一歪,差点从床上直接滚进火盆里去。刚刚建立的防御瞬间崩塌,什么理智什么鸿沟什么种族什么血统,通通被抛到一边。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个他,那个门帘外冷冷站立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