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只妖》宫水疾

4、第四章 魂

　　对于被捉的妖来说，死亡是一种解脱。只有一点点痛，或许都来不及感受，就直直坠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狂风拂面扬起乱发，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张扬的剑眉深刻的五官，一道寸长伤疤划过前额，身体修长蕴含着野兽般的力量。在很长时间里，我不知道除了力气大点身世好点之外和其他没有任何区别的自己，是半只妖。等到我知道的时候，一切宛如已经上了轨道，不能挽回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厄运临近，然后梦碎人醒。
　　我磕磕绊绊地走着，脚下水流湍急，尖利的石块布满了浅滩。不知道为什么要拖着一身疲累汲水而行，只知道逃，逃，逃，越远越好，不要回头。
　　人死了会轮回，妖死了会幻灭。而尴尬的存在，只能作孤魂野鬼四处飘零，连彻底消失的救赎都得不到么？我喘得身体内部都纠缠起来，一深一浅的挣扎中，一会儿身体沉重得如坠千斤，一会儿身体轻飘地快要飞起。
　　水声，风声。呼呼的喘气声。声音交汇杂扰，隐隐有人在呼唤，在哭泣。是谁在哭？低低的，略带暗哑的，却又令人安心的声音。你为什么哭呢？不是应该平静地执一杯醇酒，而后眼神幽然地说“麻烦解决”吗？
　　哭声从后面传来，仿佛毒蛇的尖牙，坚固的铁链，麻痹神经锁住手脚，让猎物动弹不得，濒死挣扎。
　　罢了，多少次只要他在那里，我便无法离去抛下他一个人。在这场感情里，即便他冷着脸口气清晰地表明他不需要，依旧哈巴狗似的紧紧跟上的我，自甘下贱得不配怜悯。
　　只因为我爱他。只是那么深的爱过一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和眷恋，仿佛是天生使然，前世牵绊。循着哭声的方向，我小心翼翼地找寻，漆黑的空间憋闷的感觉，让那丝游离的抽泣若隐若现，始终不绝。
　　哭声越来越近。我几乎忘记了置身何地阴世阳间，忽略了视觉、嗅觉、味觉、触觉，只有耳边的声音，是活生生的，浸着感情的湿意，抚摸着我的身体，钻进了心灵的深处。直觉告诉我，他就在那里，萧索地站立，就像是……被我抛弃了一般。这果然是幻觉，可是我还是想距离那个幻觉近一点，再近一点，哪怕被它吞噬了也无所谓……
　　我伸长手臂的一刻，脚下突然被东西绊到，身体不由自主向前栽倒的同时风声顿起衣袂飘飞，感觉到已经置身半空，而身体又开始了虚无地掉落。沉沉的黑暗里，再也没有了那断肠嘶哑的哭声。
　　穿过一片迷雾，景物渐渐清晰可辨，眼前的容貌也随之显露出来，我不自觉地收缩瞳孔——
　　如堕九天的茫然之后，我看见我自己。
　　我想笑，却发不出声音，终究只是个飘离三界之外的游魂而已，无论现在还是过去都不会有自己的位置，这个空间，干脆无视新朝华美到眼花缭乱的装饰，把注意力都投入到正中央敞开的棺木之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身上。
　　还没有这样客观公正地审视过自己，即使确切的说，他只是一具尸体，面容平静，好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和舒展。
　　他身着新朝皇后规格的华服，幽紫的绸缎闪着亮银的光芒，挂饰上镶坠众多琳琅满目的红宝石、珍珠、翠玉，头顶的发冠上的寒水晶依旧冰冷如透，一如他轻蔑嘲讽的优美嘴角，寒入心底。
　　他曾经猴子似的主动套上繁复礼服，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被打扮成这样可笑的模样，还自认为得到了真心的明证，喜不自胜地交出了所有兵权，投入王的怀抱。却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纵情地嘲笑，连主导这场惊世闹剧的王，都觉得宫九诛天真到痴傻吧。
　　即使他死了，仍旧流淌着妖族污秽的血液，根本不配躺在这里享受皇后的葬礼，彻底的玷污。
　　放置棺木的大堂宽阔，四个柱子上高高的灯火相互辉映，与柱后漆黑一片成鲜明对比的是明亮到晃眼的中央。血红的地毯不知浸没多少人温热的鲜血，连同妖异深重的怨念将这片空间铺满。
　　没有人，只有一鬼一尸。
　　我尝试着从这个高空俯视的姿势变换一下，结果居然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飘到深锁的大门处毫不犹豫地穿了过去，然后就忽然，看到他。
　　想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幸好他看不见我（其实连我自己都看不到），我默默地安慰自己，绕着屋顶大梁，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地向室外移动，由于他堵在走廊正中，我感觉离他越来越近，就在最近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