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只妖》宫水疾

3、第三章 赎

　　从黑暗里醒来，没有一丝光亮的地牢充斥着诡异阴冷，空气污浊而潮湿，老鼠洞般的感觉。身体不好但也不差，起码四肢完整呼吸通畅，大概是昏睡了一到两天的样子，狰狞交错的伤口在逐渐地愈合。沉重的锁链禁锢住了手腕和脚腕，我试探地轻微挪动摸索，发现这件地牢很狭小，如果我四肢自由的话手脚伸开就能碰到四面墙壁。
　　我缩紧了身体，赤裸的身体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下的干草隔不住层层浸透的阴气。绝望无边的黑暗和狭窄的密闭空间，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人气，内心的厌恶恐惧远远超越了身体的疼痛。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给我如此的屈辱折磨却又留给我了余烬般闪烁的希望……
　　这是报应吧，我命中注定会死在爱人的手里。
　　我半生淡漠漂泊，杀人如麻而心静如水。我招惹的人太多，唯独不该招惹江元凛，命中的克星，蚀骨的爱恋。可是怎么办啊，我从没有后悔过，从没有后悔过和他相识，残酷厮杀之后，残阳如血血如霞，嗅闻一抹深深内敛的清香，那一刻，我只想拥抱他……这世上莫大的悲苦与幸福，莫过于在极端绝望的时刻回忆曾经的美好。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元凛残酷的俊颜，逐渐和无数扭曲怨愤悲伤的濒死容颜重合，他们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我的神经，沉寂的空间，净是怨灵，以及悲戚的呼号咒骂：下贱的杂种、半妖……没廉耻的货色……叛徒，走狗，内奸……
　　一双熟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嘲讽愤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他尖利的匕首插入我的侧肋，同时我的手也刺穿胸膛抓住了跳动的心脏。“你背叛了王……你们这些不知廉耻的妖族余孽……西陌祸水生的杂种，居然又迷惑了新王……哈，哈！”我眼前一片赤红，长声嘶叫，活生生将心脏挖出，鲜血喷溅了一身一脸。
　　没有了心的人，双手依旧牢牢地抓着我，二目圆睁，灰白的死人眸子却是盯住猎物的蛇之眸，恐怖异常。这张脸幻化着，我看到了许多人，我害过的人。
　　我狂躁地喊叫，晃动的精钢链锁哗哗地鸣叫。不知多久，我才冷静下来，全身湿透，脸颊上汗泪流淌，咸咸涩涩。
　　我近乎麻木地吞咽着从小小的洞口送来的饭食，大概一天会送来一次，而这从小口处透过的微光竟然能让我欣喜期盼。起码的生理需要只能靠着墙角的木盆解决，重重重锁连着地面上的铁环，我完全无法站立，只能动作幅度极小地爬动。令人作呕的拘禁环境，黑暗密闭的狭小空间，仿佛丧失了完全合乎关押死刑重犯的标准。我除了昏睡还是昏睡，估摸着送饭的频率，从我被关来，算上我晕掉的时光，已经过去将近六天了。
　　在第六天将尽的时候，我听到了锁头滑动的美妙声音，清脆，铿然地回响在矮小的地牢里——现在即使立刻把我拖出去凌迟处死，我也会万分感激。不用呆很长时间，我一定会精神错乱的，然后安心做一只肮脏苟且的老鼠。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胳膊颤颤地撑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门的位置，尽管实际上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门向外打开，扑面而来强烈刺眼的光线，我单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掺杂了痛苦和愉悦的啜泣。
　　暗门开启，强光照耀下，我仍然能捕捉到他冷冷的眼睛，居高临下、鄙夷漠然的黑色瞳孔。相处积年从未见过这样冰冷无情的他，收起了利爪的豹子，也会有野性暴露疯狂嗜血的时刻，况且帝王本无情。
　　而我呢，永远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我至今不明白，他是否还爱我，是否早已厌倦。冷淡优雅的他，从没有一句承诺，他不信未来，只信现在。
　　就像当初隆重盛大的皇家婚礼让我难以置信、受宠若惊到几乎死去一样，半个月前的无月之夜，突然的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元凛雪亮的长剑抵着我的胸膛，人证物证，无可辩白。扔进牢狱之后，仍不能忘的是他那一手执剑凛然威严的样子。真的很美，血腥而绝情的美。
　　“为什么笑？”声线冰冷，硬硬的质感。这句话放在平常，我会放大笑容然后满满地抱着他，轻薄地嗅他的香味，然后等着他脸上泛起嫣红，等着他意乱情迷地望进我的眼，那个时候双眼迷蒙的他，仿佛是含着无法言述的深情。
　　今时如昨日，感情就是一条连接着现实和虚无的线，我就是被这些线困扰地时光错乱，精神颠倒。身体残疾无妨，我还不想完全崩溃。
　　我勉强撑起的右肩顿时感到一阵激痛，强大的后劲扯得我身体猛地后仰，又在铁链的拉扯下叮叮当当地倒回地面。鼻梁好像磕到了地面，酸楚的痛感让我的脑袋一阵发晕。
　　“贱货。都到比畜生不如的地步，带着一身伤疤和腥气，还妄想勾引人呢？如果你的身体太饥渴需要男人抚慰的话，附近有几打人可以满足你。”隐隐的笑声又近了许多，尽管耳边嗡嗡响，可是该死的居然每一个字都生生钻进我的耳朵里，虫蚁似的满脑乱爬。
　　抬头，眼前是那张微笑的脸，眉眼柔和清晰。
　　头痛欲裂，就是容易走火入魔。在我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我一口闷在喉咙的鲜血就喷到了那张白皙优美的脸上，污黑的秽物从颊边划下，狰狞丑陋，真是玷污了他的美貌。
　　他直起身子用白净的手帕从容优雅地抹去“肮脏的妖族之血”，然后从容优雅地向后摆了摆手。我知道自己就要被抹去了，作为江元凛、新朝之王唯一的污点，就要消失了。
　　我知道即使死了，我也记得那个人，痴迷过，爱恋过，纠结过，不舍过，最终还是放不下。被拖离的了几米开外，我突然冲着站在原地没动的人大声叫着，然而声音冲出喉咙，却已嘶哑低嘎。“凛……我背叛了新朝没错，可是我从没有背叛过你！”
　　“这没有区别。我不能饶恕欺骗者。被一个妖骗了五年，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连带你的一切都毁得干干净净。”
　　元凛面上无比狠绝。这是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没有温情，没有牵挂。他诚心诚意想我死。所以一直到推上刑台，我都没有任何挣扎，出奇地平和安静。打破宁静的是一声凄厉的尖叫。莫名的女人哭嚎声宛如临行前的葬歌，久久不去的阴冷和绝望充斥了阴暗的地牢。疼痛袭来之际，我费力地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