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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建康初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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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九日,我们行至历阳郡的含山县附近,此处东去两百里乃泱泱笠泽,而笠泽的东岸便是吴郡的郡界,陆寂和钟儿的家乡。离别自是不舍,尤其钟儿,几欲泣泪,侧着身子不敢教陆寂察觉。
怕她伤心,我急忙对陆寂说:“你我明春会稽再会,先生莫忘!”
钟儿似乎想起此非永别,眉目稍稍舒展,却还是不敢正视陆寂。陆寂又恳切的嘱我几句,无非是不要懈怠学业,接着便轻挥衣袖,吩咐启程。犊车向东而去,很快变为一个模糊的黑点,我们一行人则继续北上建邺,终看不到彼此。
马车里,钟儿忽然垂首泪下,我关心的问她原因,她说是习惯使然,从前陆寂每次离开王宫,她想他时总会无端泪下,虽心里明白他总会回来。
我默默的握住了钟儿的手,她看看我,眼泪愈发汹涌。也许她更同情我吧,毕竟她还能再见陆寂,而我与王献之从无约定再会之期,不过如此也好,一如我所想。
九月末,渐入深秋,便是在午时前后也难有拂面暖风。若极目远眺,远山仍翠绿如黛,偶尔可见两三农家田舍,白灰屋顶在翩翩田间若隐若现。
愈近建邺,驰道上过往的行人车马似乎也多了起来,马车外’热闹’了许多。偶见一队全身乌衣、背负赤旗的武士从我们的马车旁疾驰而过,荆北原说那是为陛下呈送江北战报的’牙门军’,他们人数不过数千,且常年被分散派驻外州,却直接听令于陛下,供陛下随时调遣。
除此之外,举目可见遍布驰道两侧的广袤良田,农家们正辛勤收割。荆北原说今年的收成不错,我不知他是如何判断,因陆寂从未教过我何为农事,我想陆寂这样的豪门子弟大概从不知农耕之事吧,但我希望荆北原的判断是正确的,毕竟庄稼的丰收代表充沛的军粮供给。
九月二十二日,这次旅程的第十四日也是最后一日,磅礴大雨忽从天而降,我终于遥见建邺的廓城。天空中,密布厚厚乌云,间或一记吓人心弦的电闪雷鸣,天空下,建邺屹立如巨人,十余丈高的深灰城墙固若金汤,任由雨水放肆冲刷。城门外、城楼上,士兵身着甲胄,整整齐齐的列队站立,个个手握长枪。渐近,发觉他们均肃穆无笑,似铜塑的死物一般。
内城正门,斗大的’建康’二字深深镌刻在城楼的最高处,透过珠帘般的雨幕,我眼中的它们泛着一丝与天空同色的暗淡光泽。向东西两端极目远眺,却看不到边际,似乎我即将进入一座无边无际的城池。心中粗略一算,竟是比会稽城大了十倍不止。
钟儿也是初见建邺,面对它的巨大,她直直乍舌:“如此宏伟城池竟是人力可及!因何不书’建邺’二字?”
“为避愍帝名讳,元帝下诏改为’建康’,只是世人早已习惯了旧称。而且,邺城乃我司马一族发迹之地,以旧名称之,好使我辈不敢忘祖宗功业,希冀早日北复中原。”
沉默少顷,钟儿犹豫问道:“可县主,你。。。身为女子,这些事。。。似不当为你所虑吧?”
我无奈道:“你道我愿意时时将北复之事挂在嘴边?可陆先生总是拿这些事勉励我,还有,姆妈说过,阿爹新纳阿娘四月时,有位相士对他说宫中将诞大贵之子,可振晋室,不久阿娘便诊出有身,阿爹欢喜不已,深信我便是那相士口中的’大贵之子’,直到阿娘临盆之日,才知是个女儿,万幸,阿爹倒未嫌弃,对我无不疼爱呵护,对阿娘也始终宠爱有加。”
“此事我也听说过,”,钟儿道:“徐姬还亲口对我们说,大王至今仍信她能为自己诞下贵子,因而才能十年不失宠爱。可她自思年近而立,以后恐难圆大王之念。”
“是了,阿娘清楚阿爹的心思,难道我就不知?阿爹常思子嗣之事,又因当年相士的评语,便总把我当作儿子一般教/养,从不禁陆先生向我讲解兵书,还不是为了能了慰心中之苦?我若顽皮厌学,且不说阿爹会失望,只怕还会令他迁怒阿娘,道她教女不善。我如何敢伤阿娘的心?”
马车已进城,雨势渐收,然而人们早已四下避雨,偶有二三在屋檐下等雨停的。因如是,钟儿和我才敢掀开竹帘仔细打量建邺的街道。只见房舍林立,与会稽城的相似,多为灰瓦白墙,只是脚下的青砖道更为宽阔平整。听说建邺城里有三市,乃商民之间的易货之所,还有从遥远西域而来的胡儿,十分繁华。
由小巷转入一条大街,钟儿惊疑怎会宽达十丈,莫不是天子专行的御道。
“非也,此街名为’铜驼’,本是位于故都洛阳阊阖门外的御道,可直通宫城的阙台。不过,在现如今的建邺,人人都可于此街行走。”
“县主无所不知,”,钟儿无不羡慕道:“怕是跟着陆先生把天下藏书都读了一遍吧?明日始,我也要跟着县主读书。”
我笑道:“三年而已,我哪里能读遍天下藏书?陆先生不过是将父亲希望我能懂的学识一一教给了我。若要读尽天下藏书,一生都不够用啊,再过二三载,我。。。或许便要出嫁了,再无缘随陆先生学习。”
过太社后不久,马车停了,荆北原在车外告知我已到王宫。我粗略打量四周,更北的方向,隐隐露出皇宫的一角。我方下车,见正门的西阙下有一老者。
“此为大王家臣,姓王名山,岁已古稀,从前为太妃’邑司’。虽为家臣,然大王对其甚为敬重,呼为’阿父’。”
我小声道:“此翁发须虽白,然面色红润,腰背硬朗,你若不说,我以为他不过花甲。”
王山已前来迎我,步伐轻快,我也悄悄的加快了脚步,他才到了面前,我便甜甜的唤了一声’阿公’。明显的,王山吃惊不已。
“阿公,”,我浅笑:“方才阿原已对我明说您的身份,你我虽是初顾,但阿爹一向尊敬您,我也觉您面善,十分可亲,便做主称您’阿公’,还请阿公莫怪。”
意外的,王山竟双目盈泪,低低道:“诚如大王所言,福儿真是个乖巧又伶俐的孩子。十年了,总算我还能见到你。”
“多谢阿公夸奖。”
王山随我一道进宫,他忽然道:“你长的像极了大王,也像太妃。”
王山口中的’太妃’既是我的祖母,出身荥阳郑氏,家族微寒。父本’安丰太守’,可惜英年早逝,其母吴氏便将四个年幼的女儿带回濮阳母家,投靠了祖母的舅父。祖母及笈之年嫁于渤海田氏,生一丁,不久丧夫,即返舅家守寡。
永嘉六年,祖父元帝尚在藩,封爵’琅琊王’,奉命镇守建邺,他结缡六载的原配虞氏因病离世。虞氏生性好妒,在世时常教元帝远诸妾,对为元帝诞育二子的宫人荀氏犹为苛刻,致使荀宫人每怀怨望,终被元帝赶出王宫,再嫁白身马氏。因虞氏美艳聪颖,元帝对她十分宠爱,故而在她死后无不怀念,不肯以诸妾为正妃。时隔两年,元帝决意于宫外寻觅佳人续弦,定了祖母的表妹吴氏。送聘官到吴家的那一日,偶见祖母陪同吴氏游园赏景,见二七之年的吴氏虽年轻,却不比祖母姿容出众,尤其她谈吐得宜,待人接物端庄大方。送聘官将所见所闻告知元帝,道祖母有王妃之质,并劝元帝应聘娶祖母为妻。时因我的曾祖母夏侯太妃已仙逝,元帝便做主更改了正妃人选。
建兴五年,愍帝为匈奴蛮夷所害,大国无君,为免亡国厄运,元帝幕僚纷纷劝其登基。三月,元帝登基,改元,追封虞氏为’元敬皇后’,众人都认为元帝会立正妃为后,却没想到,元帝封祖母为’夫人’,命时为太子的明帝并诸庶子以嫡母之礼侍奉祖母,再未立后。至于荀宫人,元帝允许明帝出宫探视生母,却从未召其回宫。祖母为元帝诞第五子司马冲,元帝殊爱,即封爵’琅琊王’,不幸次年幼殇,及祖母再诞父亲,元帝又将’琅琊王’的封爵赐予了父亲。永昌元年,王敦起兵反叛,一路杀掠,直至攻陷建邺附近的石头城,元帝忧愤而亡,太子明帝登基,尊祖母为’建平国夫人’,尊生母荀氏为’建安君’,别立第宅奉养。咸和元年,祖母病亡,时父亲不过七岁,姑母寻阳公主五岁。父亲的爵位已被降为’会稽王’,明穆皇后庾氏下旨,为祖母追号’会稽太妃’。
我好奇道:“我自知貌似阿爹,却不知也似太妃。难道不是寻阳公主最像太妃?”
“哈,幼姜啊,太妃总说她生的似元帝,就连脾性都像他,”,王山回忆起往事,额头眼角的褶纹里都是笑意:“记得咸康二年,幼姜犹未及笈,大王与荀令则相识,二人在这宫中漫步闲谈,偶然被幼姜看到,便对大王直言’荀君必为我夫’,进宫时竟又原话上告成帝。当时,正值成帝册立杜后不久,帝后十分诧异,却也被她的执着感动,遂下旨赐婚。却没想到,荀令则早有周游天下的夙愿,御旨才至,他已离开建邺。城中顿生流言,道荀令则不肯与皇室结亲。幼姜不甘,竟扮了男儿亲自出城去追,当面质问荀令则为何不肯娶她。见此非凡女儿,谁能不倾心?哈哈,二十年了,每每提及此事,幼姜便无比得意,常对我言’佳人譬如珠玉,非得亲手选之,纳于私囊’。”
想起那位只见过一次的嫡亲姑母,那般美丽端庄的贵妇人竟有过如此出挑的言行,尤其在这王山的面前,一如闺中小女儿。却又非常羡慕她敢于追求所爱。
进了宫门,王山为我简单的介绍了王宫中几处重要的地方,最后引我来到了一处格外雅致安静的院落,匾额上书’虚诞轩’三字。
“听阿爹说,此处是阿爹的藏书、会客之所。”。我道。
王山点头:“正是。”
这时,房门被人从内推开,门内走出一个紫服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姿态随性,十分潇洒。近了,见他眸子明亮,生得白净秀气。
“你是。。。道福?”。少年虽是问我,但显得很自信。
我不解的看向王山,后者代我答复了少年,少年笑说:“看来她还不识得我,可是会稽王未曾说过?”
王山道:“小郎读书乏了?便请自去吧,明日再来。我先同福儿细说。”
“好。”
少年负手而去,看他能在此处出入自如,必是得到了父亲的允许。我对他的身份无不好奇。
王山请我入内坐下,随后直言那少年是父亲为我请的新席师,而且此事陆寂已知。我闻言大惊,心说陆寂怎从未提及,既知不能再为师徒,陆寂离开时怎会那般平静。钟儿更是焦急,却不敢表露。
我沉默着,听王山道那少年姓殷名顗,乃已故名士’太常卿’殷融之孙、’吴兴太守’殷康之子,生母谢氏,既是’镇西将军’谢尚的次女,谢安的堂侄女。殷顗虽年少,然聪慧卓绝,尤其精通《今文尚书》、《春秋》,曾随堂伯殷浩来此拜访父亲,得父亲欣赏,准其可随时进出虚诞轩,家奴不得阻拦。加之陆寂自觉对我已无教可施,早劝父亲为我另请席师,父亲这才请了殷顗。
“福儿。。。不愿意?”。看我表情不愈,王山猜测道。
我道:“阿爹之意,我断断是不敢违逆,只。。。怨陆先生。。。瞒我。”
才回到我的卧房,钟儿便捂脸大哭,我则迅速抹去了泪,随机动手研磨,准备给陆寂写信,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也不顾他是我的启蒙之师,不一会儿便写满了一尺见方的白帛。找来荆北原,教他派人送去吴郡。
直到傍晚拜见父亲,他只问我可曾与殷顗相见,再无多一字,便教我详说近期学业,听说陆寂正开始教我读《墨辩》,他道墨家之学可以深读。一个时辰后,我行礼退下,父亲却叫住我。
“福儿啊,阿巢是殷渊源的堂侄,父亲请他为你授业,这其中的深意,我想你应清楚。”
“是。”
“好,好,你去吧。”
“是,女儿告退。”
秋日的雨夜极冷,我匆匆走着,回想父亲的话,心有千丝万缕。
父亲深觉愧对殷浩,今对殷顗如此礼遇,是对殷家的一些补偿,甚至,或许他还没放弃以殷家克制桓家的主张,殷顗怕就是他的新棋子。当然,他是我的父亲,无论他要做什么,身为子女必一力支持。想父亲这半生,也极是坎坷,三岁丧父,七岁丧母,只因是元帝生前最疼爱的幼子,身份敏感,朝中各派对他无不顾忌。直到十一年前,父亲的侄儿康帝驾崩,褚太后怀抱尚在襁褓的今上临朝听政,众人请以太后之父’左将军’褚裒辅政却被后者再三婉拒,他们才想到了美名在外的父亲。
不止如此,依目前的情势看来,我怕是难回会稽了。
睡前,我抱着钟儿,她哭累了,已是浅眠。
“钟儿,你还想见陆寂吗?”。我小声问她。
对方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什么,我撇撇嘴,觉得没意思,便放开了她,侧身面向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