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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司马南仙 ...


  •   “墨夫子曰,国有七患,第五患者何也?”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殷顗点点头,又问:“依你之见,今我大晋可有这第五患?”

      跟随殷顗学习已是近月,他满腹才学,任何经典皆信手拈来,为我所敬服,通达率直的性格也独具魅力。我常思,即便不是因了堂伯殷浩的关系,只看他如此优秀的后生,也不愧得到父亲青眼相加。

      面对殷顗的提问,我不由颦眉,不知他是何意。

      “臣下不得妄议君上功过,请先生恕我不便回答。”

      “哦?”,殷顗神情自若:“若君有过之,而臣不言,岂非臣下失职?岂非于国无利?”

      我道:“这。。。从前陆先生不曾同我讲过这个道理。”

      “今日我便教你这个道理,你可作答?”

      “是。今上冲龄践祚,尚未亲政,至今所颁种种令法,均出自太后之手,而门阀势大,甚至可左右朝中言论,太后不得不顾。因而窃以为,既是为君者从未染指权力,便无这第五患之说。所患者,唯欲图架空君权的不臣之徒。”

      其实殷顗第二次发问的时候,我已隐隐明白了他的意图。如今最难控制的士族非桓家莫属,殷浩与桓温本是幼年学伴,后又成为政敌,可谓颇有渊源,殷顗提出这个问题,无非是想了解我对桓温、对桓家的态度。

      对我的回答,殷顗是满意的,我心中笑笑,又故作疑惑:“可,神州陷落,君又不得以万乘之尊亲临沙场,只可仰仗能征善战的不臣之徒,先生可知该如何应对?朝中可还有既忠于我司马家又能为陛下收复中原之士?”

      殷顗微惊,仔细打量我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破绽,沉思片刻,他犹豫道:“我想,我外祖可担此重任。”

      我慢悠悠道:“镇西将军风流洒脱,率真任意,精通舞乐,美好旷达,的确是位非凡人物,不过,请先生恕我无礼,谢将军镇守豫州一十二载,与北胡对抗,胜少负多,谢将军文治卓越,武功却略输一筹啊。”

      本以为殷顗会生气,却见他哈哈一笑,道:“外祖可称妙人,我看你也是一位小妙人啊!哎呀,真想见一见陆子然,真真是教了一个聪颖善辩的好徒弟。”

      “先生过誉。”

      殷顗道:“陆君为你授课三载,我看我至多教你两载,再无可教之业喽。”

      这时,家奴叩门,道殷顗的家人有要事前来王宫找他。殷顗遂去开门,我见门外站了一个约莫与我同岁的男孩,表情凝重。

      “阿和?为何事而来?”

      男孩闻言泣泪,哽咽道:“堂兄,伯父故世东阳!”

      殷顗大惊,当即痛哭,随着男孩匆匆而去。我倚门而立,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心说殷浩一死,不知那桓温的心里该是何等得意啊。

      一连两日,殷顗没有再来王宫,父亲也派了人往东阳郡吊唁,朝中不少人都在说,殷浩死的冤枉。我少去虚诞轩,多在卧内提笔练字。从前自以为已是小成,自认识了殷顗,他毫不留情的指出我的字’无骨无魂’,说我十年之内难有小成。惭愧之余,我也奋发图强,以求进步。

      正觉腕酸,钟儿送来几样小食,又道有客至府。

      “是么?”,我头也不抬,正认真的描画一个’命’字:“王宫来客又与我何干?阿爹进宫了。着人送客既是。”

      钟儿笑说:“可那位客人是来找县主的。”

      慢慢搁下笔,我端详自己才写的几张字,疑道:“我?我新来建邺不过二十日,本想去拜见伯父武陵王,父亲却说伯父染疾,稍后再拜也不迟,我尚不曾走出这王宫,哪里有人会认识我。”

      钟儿却与我打哑谜,不肯直说,催我前往虚诞轩。我便暂放笔墨,和她一同离开了卧房,路上二人议论说建邺的冬日实在寒冷。待见了那客人,确实令我大感意外,居然是谢安的侄儿谢玄。

      谢玄神情有些拘谨,见我忽然莞尔,他也如释重负。

      “看来,”,谢玄浅笑:“玄并非不速之客。”

      我请他入座,诚实道:“羯哥哥乃芝兰玉树般的人物,教人羡慕,一些所思所想又与我不谋而合,可见你我志同道合,福儿只恨自己是女儿身,否则必要与哥哥结为一生挚友。”

      听我这般说完,谢玄大笑,问:“芝兰玉树?不过是三叔同我们这些子侄间的闲谈。阿巢同你说的?你竟也能信他?”

      殷顗虽比谢玄虚长两岁,可他的母亲谢氏是谢玄的堂姊,谢玄正经是他的舅父。

      我点头:“我深信,如此远志之言当出自哥哥之口。”

      谢玄指自己带来的一个木匣,道:“殷家治丧,阿巢抽身不得,托我把这几卷书册带来给你。他说你近日爱读《小雅》,此乃前朝雎陵公誊抄之真迹,乃阿巢家传之物,今肯借你阅览,足见他对你这学徒的看重。”

      得知书册竟如此珍贵,我暗暗搓手,一时都不敢打开木匣,忽想起谢玄常年随谢安隐居始宁东山,却不知他怎会也在建邺。

      “吾父有女四人,长姊年已及笈,三叔向家父举荐一位佳人为子婿,家父甚为满意,两家已定下了亲迎之期,我们五日前回来建邺,是为送长姊出嫁。”

      记得谢安和谢玄对那位才情斐然的女子都赞誉有加,便猜谢安亲自为她挑选的夫婿必也有非凡之处,才问谢玄,他的回答令我又惊又喜。

      “乃王右军次子,今为武陵王’录事掾史’。”

      我小心翼翼的藏匿起雀跃的心情,轻声问他:“那。。。便是。。。夏日见过的王家。。。七郎的兄长。果是一位上佳夫婿啊。”

      谢玄’唔’了一声,二人随后就学业之事开始交谈,因观点均一致,甚为愉快,他又同我谈起《小雅》,问我最爱辞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常想,这首小诗里暗藏了夫婿对妻的一份缠绵思念,教人读出几分男儿难得的柔情。”

      谢玄眼色熠熠,有种我说不清的神采,并未多想,又礼貌的问他最爱辞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说罢,谢玄有感而发的轻叹,我也顿觉惆怅:“是啊,正适合你我这般生逢乱世的人来读,愈能体会其中深意。尘世万色,男女千万,若要寻觅一个能懂自己的默契之人,的确不易。”

      “若有可能,”,谢玄看我,神色变得极为认真:“我。。。我想与福。。。”

      见他十分犹豫,我不觉好笑:“福儿心中早已窃引哥哥为挚友,哥哥有话不妨之言,怎的吞吞吐吐?哥哥不是坦荡之人么?”

      谢玄干笑:“是啊,是啊,我是想问。。。福儿可愿与我同往乌衣巷?今日乃献之母亲的寿诞嘉辰。”

      我极想问王献之是否正在建邺,却怕心事被聪明的他知晓。左思右想,我摇了摇头,说自己未曾受邀,不应唐突前往为王夫人拜寿,况且,父亲还在宫里,我不得擅自外出。

      “好吧,”,谢玄略觉可惜:“还需赴宴,我先告辞,改日再见。”

      我亲送谢玄出宫,他说下月初六日是王家的亲迎之期,他请我往谢家观礼,并为我介绍几位学伴。我心想父亲也许不会拒绝,便说待我请示过父亲,尽早给谢玄答复。

      见谢玄走了,钟儿焦急道:“县主为何不随他同去乌衣巷?!大王与王右军一向交好,你去向他的夫人拜寿并无不妥。而且,王七郎兴许也在啊。”

      我也有几分后悔,却无奈道:“其一,若要出宫,我必得请示过父亲;其二,不请自来,王夫人会如何看我?其三,倘若他也在,我要同他说些什么呢?倒不如。。。不见。”

      “不想也有教县主害怕的人呀。”。钟儿笑着打趣我。

      过了晌午,家奴道父亲已从宫中回来。钟儿提醒我勿忘谢玄的邀约,我于是前往请示父亲。

      “哦,昨日才听谢万石提及,真是一桩好姻缘,无奕得佳婿啊!”,父亲捋须笑道:“既然谢玄相邀,福儿自是当往,我备置贺币,你为我送去谢家。”

      “是。”

      也许是朝事繁忙,父亲看起来甚为疲累,不时地揉点太阳、太阴二穴,我请他保重身体。

      “唔,自然,自然,”,父亲道:“阿巢过几日才能回宫,你现既无课业,烦闷时可出宫走走。教钟儿为你更换了麻衣草履,不可对外自陈身份。还有阿原,教他跟着,我放心。”

      面对这天大的惊喜,我竟不敢相信,父亲笑笑,说:“是真的,今日便可出宫,听说淮水南岸有夕市,十分热闹。”,他忽泪眼婆娑:“你郁哥哥,也是十岁那年,第一次随我走出这座王宫,我还记得他埋怨我’阿爹怎不。。。’”。

      他哽咽着,再难说下去,垂首拭泪,挥挥手,示意我退下。

      “福儿虽非男子,但福儿勤学苦读,一日不怠,必能成为父亲的骄傲!”

      闭门之时,我鼓足勇气说出了这句话,但父亲不为所动,他依旧沉溺于悲伤的往事中。也许终此一生,除了司马郁,他再不会真正的喜欢其他子女。

      三人从角门走出了王宫,呼吸着寒冷清新的冬风,教人从外至内无不通透舒服。回头看,竟产生一种再也不想回去的想法。父女之情,大抵也只能如此吧,男人们始终只重男嗣,作为一个庶出之女,父亲对我已是极好。

      对我的所有心事,钟儿无不知晓,冲我挤挤眼,她说荆北原随身带了好些金钱,教我看中什么只管买下来。

      我笑着应了,三人沿着青溪悠哉哉的东去,不远处,十丈长的淮青桥,下了桥即是淮水南岸,距乌衣巷便不远了。由于天冷,人们大多步伐匆匆,唯一人立于桥段的中央,目视南岸那些多如繁星的房舍,似有些许惆怅。他头戴黛色温帽,俊美面庞被遮挡了部分,倒负的双手中紧握一柄二尺短剑。

      不消听荆北原的惊叹,我也看出那人正是桓济。其实宛陵一别,我曾和陆寂议论,说车胤和桓济兴许是奉了桓温的命令去东阳郡秘密监察殷浩,如今殷浩已死,桓济留在东阳也已无用。

      此时又是什么人什么事能教他如此出神?

      闻我轻咳,桓济即侧目瞥看,遂即又正视远处。我心说他怕是已忘了我是谁,便以眼神示意钟儿和荆北原快些走,不要打扰桓济,却不想,桓济竟开口对我说话。

      “可巧又遇县主。”

      “唔,道福见过少将军。”。驻足在他背后,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应与他并肩而立。

      很奇怪,上一次相遇时的种种并不算愉快,可此刻看他似满怀心事,不由得也关心起了他。

      我问:“少将军为何事而忧?”

      桓济喃喃道:“我并不配为她忧心。”

      听不懂他的话,但他确有心事这是无疑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以为他在看学宫,却又觉得不是,想到学宫旁不远即是乌衣巷,心里一亮,似乎明白了他口中的’她’是谁。她父亲曾是桓温的幕僚,依年龄来推算,二人早已相识多年。

      我好意道:“虽不曾与谢家姐姐相见,但我听说是位十分出色的女子,与她擦肩而过,想来的确可惜,可少将军,她下月将嫁王。。。”

      “谢家?”,桓济瞪我:“你说的是谁?!难道你在揣测我的心事?哈,可笑,你凭什么揣测我的心事!”

      我自知猜错,又看他如此生气,一时好不尴尬、自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无法教他息怒。

      马蹄得得,一人一骑自桥的另一端飞驰而来,如此雷利之势直冲我们,几乎没有勒马之意,教我心慌意乱,不由得抓紧了桓济的臂。

      “司马南仙!”。

      司马?会是谁呢?

      桓济不快的大喝一声,马上的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遂即拉直缰绳,骏马终是止步在了桓济面前。马儿似是认识桓济,竟亲昵的去舔桓济的手。

      发觉自己的失态,我悄悄的松开了手,但这个小举动却落入了那人的眼中,星眸一暗,笑意全无。明明是个女子,却要扮作男儿,水色的宽松短袍微微过膝,着一双雪白皮靴,看着十分利落洒脱。十二三岁的年纪,长相颇是灵秀,还有两分洒脱自然的英气,一张口,整齐贝齿格外夺目。

      明明看见桓济皱眉不悦,少女却满不在乎,柳眉一挑,使马鞭指着我们:“听说你终于回来建邺,我特去见你,却说公主道你因要事离开了,难道你的’要事’便是她?她是谁?哼,故作柔弱的样子教人看了便有气!看这打扮,必是谁家的侍婢无疑。桓仲道,我以为你只喜欢那个郗。。。”

      桓济动怒,举手抓住了司马南仙的腕,稍一用力,便将司马南仙拽下了马背,我大惊,以为她会摔在地上,却见她脚尖轻轻的点了一下地面,整个人便稳稳的站住了。本以为桓济是个冷冰冰的石头人,不想在这司马南仙的面前,他也会有如此真实鲜活的一面。

      “‘晔风’你也骑了,我你也见到了,又想闹些什么?”

      司马南仙笑嘻嘻道:“要你陪我玩啊,咱们去跑马,对剑。仲道,你三月便离开建邺,今已十月,你难道就不挂念我?”

      听她这般言行,我不由想起了姑母寻阳公主,却知她不会是姑母的女儿,因为她姓司马。

      桓济暗暗跺脚,无奈应了司马南仙的要求,牵马陪她一道走了。司马南仙回头看我,无不得意。

      我对钟儿说:“他们走了,咱们也走吧。”

      却听荆北原哭笑不得道:“县主,可想知其身份?”

      我道:“她既姓’司马’,左不过是我的堂姊或是姑母,呵,兴许是我的子侄一辈也说不定。”

      “她是’舞阳’县主,武陵王的掌上明珠!”

      “哦,”,我回望跟在桓济身旁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司马南仙,笑道:“原来还真是我最亲不过的堂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司马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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