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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叩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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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玄踏进升平坊,巷口的槐树已结了青荚,在风里沙沙地响。他今日没带诗稿,温庭玉前日让老仆传话,只说“来喝茶”,未提诗文。他猜,是有别的事。
果不其然,进了书房,温庭玉正对着一盘残局出神。棋盘上黑白子胶着,似已下了许久。见他来,温庭玉只抬了抬眼:“坐。这局棋,你来看看。”
沈清玄依言坐下。他棋艺平平,却也能看出白子处处受制,黑子却游刃有余,每一着都似闲庭信步,实则暗藏杀机。
“学生愚钝,看不透其中关窍。”
“不是让你看棋。”温庭玉落下一枚白子,声音平静,“是让你看这局面的由白子起初占优,却因一着冒进,失了先手。黑子趁势而入,步步为营,如今已成合围之势。”
沈清玄细看棋局,果然如此。
“崇光院那边,有了回音。”温庭玉忽然道。
沈清玄心头一紧。
“院中几位老先生,对你那几首诗评价颇高。”温庭玉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转动,“尤其是崔明远崔公,说《赠邻人》有古风,难得的是情真意切。但他也问了一句”他抬眼,“‘此子诗风如此,入崇光院后,可能守院中规矩?’”
“规矩?”
“崇光院自开院以来,便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温庭玉放下棋子,“其一,诗可讽喻,不可谤政;其二,文可传世,不可惑众。你之前的诗,已踩了第一条的边。”
沈清玄沉默。他知道温庭玉说的是坊墙上那首诗。
“我替你回了话。”温庭玉缓缓道,“我说,少年人热血,笔下难免激切。但既入崇光院,自当遵从院训。况且——”他顿了顿,“有我在旁提点,不会出格。”
这话说得平淡,沈清玄却听出了其中的分量。温庭玉这是在用自己半生清誉,为他作保。
“先生……”他喉头发紧。
“不必多说。”温庭玉摆摆手,“三日后,崔公会亲自前来考较你的学问。经史子集,诗赋策论,都要考问。你回去好生准备。”
“学生定然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不够。”温庭玉看着他,目光如深潭,“要恰到好处,既要显才学,又不能锋芒太露;既要答得漂亮,又不能显得卖弄。这其中的分寸,比你改诗更难。”
沈清玄怔住了。
温庭玉起身,又从书架高处取下一函书,递给他:“这是崇光院历代主理人的诗文集注,你拿回去看。重点看他们在不同场合写的诗,贺寿的、饯别的、唱和的,看看他们如何把想说的话,藏在应酬文字里。”
沈清玄接过,书函沉甸甸的。
“记住,”温庭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进崇光院不是终点,是起点。进去了,往后每一步,都要更小心。”
离开温宅时,天色已黄昏。沈清玄抱着那函书走在巷子里,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书房窗上映着温庭玉的身影,依旧坐在棋局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忽然觉得,那盘棋,下的或许不是黑白子。
接下来的三日,沈清玄闭门不出。
他将温庭玉给的诗文集注一页页翻过,果然看出了门道。那些诗表面雍容华贵,用词典雅,但字里行间藏着无数机锋——贺寿诗中暗讽权臣,饯别诗里忧心国事,唱和之作则往往话中有话。
他看得脊背发凉。原来文人之间的较量,从来不在明处。
第三日清晨,他换了身干净的青布襕衫,不是温庭玉赠的那套,太过贵重,不合适。又将这几日准备的经义笔记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出门。
崇光院在安仁坊东南隅,门庭不算显赫,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沈清玄到得早,院门刚开,一个小童正在洒扫庭除。
“学生沈清玄,应崔公之约前来。”他递上名帖。
小童接过,看了他一眼:“郎君稍候。”转身进去了。
不多时,崔明远亲自迎了出来。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穿着一身半旧的深青长袍,须发皆白,目光却清亮如少年。他上下打量沈清玄一番,点点头:“随我来。”
院中景致,与沈清玄想象的不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几间简朴的房舍,环着一方池塘。池水清澈,可见底下的青苔和游鱼。回廊的墙上,嵌着历代名家的诗碑,有些已字迹斑驳。
“崇光院创于开元年间,至今已百余年。”崔明远边走边说,“最初是几位致仕的老臣,在此读书论道。后来渐渐成了长安文脉所在。最盛时,院中藏书三万卷,往来皆一时俊杰。”
他停在一间厢房前,推门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一榻、一桌、一柜,墙上挂着一幅《兰亭序》摹本。
“坐。”崔明远自己在主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席位。
沈清玄依言落座,脊背挺直。
“温庭玉举荐你时,说了三句话。”崔明远开门见山,“一曰诗才出众,二曰心性质朴,三曰……有待雕琢。”他顿了顿,“前两句我都认可。至于第三句,今日便要看看,你究竟是块璞玉,还是顽石。”
考较开始了。
先从《诗经》问起,又及《左传》《史记》。沈清玄答得谨慎,引经据典,却不多发挥。崔明远听得很仔细,时而点头,时而追问。
问到诗文时,气氛忽然变了。
“你写《赠邻人》,”崔明远直视他,“末句‘笑言儿立功’,是何用意?”
沈清玄心头一紧,面上却平静:“老父思子,唯愿其平安。即便知道凶多吉少,也宁愿相信他在外立功——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为人父母者最后的慰藉。”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崔明远沉默片刻,又道:“若有人说,此句暗讽边将虚报军功,你如何辩解?”
沈清玄抬起眼:“诗无达诂。若有人非要曲解,学生也无话可说。但学生写诗时,心中所思,确如方才所言。”
话说得坦荡,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又问了几首,崔明远忽然换了话题:“若让你为崇光院题诗一首,你会写什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沈清玄沉吟片刻,缓缓道:
“碧水涵虚室,青苔上古碑。风过竹影碎,日落燕声稀。万卷尘封久,孤灯夜照微。何当重振铎,再起凤凰仪。”
最后两句,他说得很轻。
崔明远却怔住了。他望着沈清玄,良久,才轻叹一声:“‘再起凤凰仪’……好,好。”他起身,走到窗边,“崇光院沉寂太久了。久到很多人忘了,这里曾经出过什么样的文章,什么样的风骨。”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温庭玉没看错人。三日后,你来行拜师礼。从今往后,你便是崇光院的人了。”
沈清玄起身,深揖及地。
离开时,崔明远送他到院门口。临别前,老人忽然道:“你那首诗,我会让人刻在回廊新碑上。就刻在……李太白那首《忆旧游》旁边。”
这话的分量,沈清玄听懂了。他再揖,这一次,久久未起。
回到升平坊时,已是午后。温庭玉正在书房写字,见他进来,只抬了抬眼:“如何?”
“崔公允了。”
温庭玉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迹。他却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好。”
他放下笔,从案头取过一只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方青玉印章,刻着“崇光院主理”五个篆字。
“这个,三日后用。”他将印章推给沈清玄,“拜师礼后,你便是崇光院诗社的主理人。往后院中一应诗文往来,都由你经手。”
沈清玄接过印章,触手温润。
“先生,”他忽然问,“您为何如此帮我?”
温庭玉沉默良久,走到窗前。窗外那盆墨兰,已抽出新芽,嫩绿的一点点,在枯败的老叶间格外显眼。
“我父亲临终前说,文人最怕的,不是刀剑,是遗忘。”他的声音很轻,“一个人被忘了,一代人被忘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被忘了……那才是真正的死。崇光院这些年,一直在被遗忘。”
他转过身,看着沈清玄:“你需要一个立足之地,我需要有人让崇光院重新被人记住。各取所需罢了。”
话说得冷静,沈清玄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他握着那方印章,忽然觉得,自己接过的,不止是一个职位,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学生定不负所托。”
温庭玉点点头,没再说话。
夕阳西下时,沈清玄离开温宅。
他忽然想起《赠邻人》里那句“眼枯望驿路”。
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在等待什么。陈老丈等儿子的家书,他等一个出路,温庭玉等的……或许是一个能让崇光院重新发光的人。
而现在,这条路,终于在他面前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