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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空气死寂。

      唯有铜盆里,最后一点未燃尽的帛图边缘,在水中发出极其微弱的“滋”声,旋即彻底湮灭,化作一缕难以分辨的青烟。那声音轻得几乎不存在,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玦耳膜上,砸得他眼前发黑,神魂俱震。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赤红的眼睛死死钉在沈知意脸上,试图从那张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又陌生如鬼魅的面容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裂痕。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令人骨髓生寒的冷酷。

      “你……说什么?”他终于挤出声音,嘶哑破碎,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手中的密信和玄铁令牌烙铁般烫着他的掌心,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方才一切不是噩梦的凭证。

      沈知意微微偏了偏头,那姿态竟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只是眼底毫无温度。“王爷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相信?”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萧玦竟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琴桌边缘。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两人皆是一顿。

      沈知意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深了些许,目光扫过他紧握令牌的手。“‘掌’令。王爷可知,它执掌的是什么?”

      不等萧玦回答,她已自顾自说了下去,声音轻缓,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七年前,南疆瘟疫,朝廷赈灾银两被层层盘剥,至灾民手中十不存一,暴乱将起。是‘掌’令调动南境十三行省暗中囤积的药材粮米,假借商队之名送入疫区,平抑了物价,稳住了民心。五年前,东海海寇勾结当地豪强,劫掠漕运,盐税锐减,先帝震怒。是‘掌’令麾下的船队与情报网,摸清了海寇窝点与勾结官员名录,匿名送至巡察御史手中,一网打尽。三年前,北梁陈兵边境,朝中主战主和争执不下,军心浮动。也是‘掌’令,通过北梁太子近臣,传递了北梁国内粮草不继、贵族倾轧的消息,才让主战派有了底气,最终逼和成功,换来这三载太平。”

      她每说一句,萧玦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事情,他有的亲身经历,有的详知内情,每一件都是关乎国本的大事,解决得看似偶然或赖于忠臣良将,竟从未想过背后有一股无形的手在拨动!

      “你……”萧玦的嘴唇颤抖着,“你从何时……”

      “从我十三岁那年,偷听到父亲与门客商议,欲将我许配给当时风头正盛却暴戾好色的淮阳王为妾室开始。”沈知意截断他的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从我知道,身为女子,尤其是官家女子,命运从来不由己,荣辱皆系于父、于夫、于子开始。”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雷声过后,雨点开始稀疏地敲打窗棂。“我不想做棋子,王爷。哪怕是一枚看起来光鲜亮丽、备受呵护的棋子。”

      “所以你就暗中培植势力,勾结外邦,窥探军机?!”萧玦的怒火再次被点燃,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欺骗的痛楚,“沈知意,你这是谋逆!是叛国!你沈家九族的性命,你都不要了吗?!”

      “谋逆?叛国?”沈知意重复这两个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清晰的嘲讽,“王爷,我若真有此心,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拿着这些‘证据’质问我吗?北境的布防图,你看清了,我也烧了。与北梁太子的通信,内容可有半句损害国本?至于南疆巫首,东海岛盟……王爷,维持边境榷场的稳定,保障海上商路畅通,抽取的利润有多少填补了国库虚空,您这位摄政王,当真毫不知情?”

      萧玦噎住。他快速回忆方才瞥见的信件内容,确实……看似隐秘,但细究条款,竟多为互利之事,甚至有些暗中条款,对本国更为有利。只是这种方式,完全超出了朝廷法度,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容忍的私下交易!

      “至于沈家……”沈知意转过身,正面看着他,烛光在她脸上跳跃,一半明,一半暗,“我父亲,礼部侍郎沈文翰,三年前因‘结党营私、言语悖逆’被贬谪凉州,途中‘病故’。我兄长,原翰林院编修沈知恒,两年前卷入科场舞弊案,流放岭南,至今生死不明。王爷,你以为,这些都是巧合吗?”

      萧玦瞳孔骤缩。沈家出事,是在他娶沈知意前后。当时他根基未稳,虽觉蹊跷,也曾暗中查探,却只查到些模糊线索,指向几位对立派系的老臣。他彼时自顾不暇,又见沈知意因此更加依赖他,怜惜之余,也就未再深究,只当她失了娘家依靠,更能安心依附于他。

      如今想来,那场针对沈家的清洗,快、准、狠,斩草除根,岂是寻常党争能做到的?除非……除非沈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或者,成了某个更庞大计划的绊脚石?而沈知意,她在那场浩劫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力拯救家人的柔弱孤女,还是……冷眼旁观,甚至顺水推舟?

      这个念头让萧玦浑身发冷。

      “是你……”他声音干涩,“沈家的事,与你有关?”

      沈知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视他混乱不堪的内心。“王爷,这世道,想要不为人鱼肉,总要付出些代价。沈家树大招风,又无意中窥见了某些人的秘密,注定是保不住的。我能做的,不过是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然后……”她顿了顿,“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有选择。”

      “选择?”萧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只是这笑声比哭还难听,“你所谓的选择,就是嫁给我,潜伏在我身边,将我也变成你的棋子?沈知意,你好深的心机!好狠的手段!”

      “棋子?”沈知意终于蹙了蹙眉,似乎对这个词有些不满,“王爷言重了。我从未将你视为棋子。至少,不仅仅是棋子。”

      她走近两步,离他只有一臂之遥。萧玦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茉莉香,混杂着方才焚烧帛图的淡淡焦味,形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气息。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足够高,又暂时不会引人过度警觉的身份,来遮掩‘掌’令的活动。安王妃,很合适。”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而王爷你,有野心,有能力,却出身尴尬,在朝中孤立无援,急需一股力量帮你扫清障碍,站稳脚跟。我们,各取所需。”

      “所以这些年,我能在夺嫡中险胜,能扳倒大皇兄和三皇弟,能一步步走到摄政王的位置……”萧玦喃喃着,过往许多看似运气、或是属下得力办成的棘手之事,此刻都有了另一种骇人的解读,“都是你在背后……”

      “信息,资金,有时甚至是一些‘恰到好处’的助力。”沈知意承认得干脆,“王爷自己是领兵理政的奇才,我不过是为你提供了更清晰的视野和更锋利的刀。否则,你以为先帝临终前,为何会在众皇子中,独独对你改了观感?又为何,那些原本支持其他皇子的老臣,会相继倒戈或沉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萧玦这些年呕心沥血、步步为营得来的权势,竟然有一大半,是建立在这个女人暗中铺就的阶梯之上!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人,却不料自己早就是局中人,甚至他赖以博弈的资本,都是对方“借”予的!

      巨大的羞辱感和虚无感几乎将他击垮。他猛地抬手,想要抓住眼前这个女人,想要撕碎她平静的面具,质问她为何如此对他!

      然而,他的手停在半空。

      因为他看到,沈知意在他抬手的同时,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闪避的姿态,只是那双眼,骤然变得锐利如冰锥,一股无形的、久居上位的威压无声弥漫开来。那不是属于安王妃沈知意的气质,那是属于暗处执掌庞大势力的“掌令”的威严。

      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几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

      “王爷是想杀我,还是想囚禁我?”沈知意问,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字字诛心,“杀了我,‘掌’令麾下的人会立刻将这些年所有经手之事,包括与王爷您的‘合作’细节,分送朝廷各部、各国使节,以及……江湖中最擅长散播消息的暗桩。王爷猜猜,到时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您这位‘雄才大略’的摄政王?陛下和太后,又会如何想?”

      萧玦的手颓然落下,指尖冰凉。

      “囚禁我?”沈知意轻轻摇头,仿佛在惋惜他的天真,“王府内外,朝野上下,有多少人是我安排的,或者收买的,王爷您分得清吗?您今日踏进这间屋子,发现暗格,到现在,可曾有一个侍卫或仆从察觉异常前来问询?”

      萧玦心头巨震。确实没有!他方才震怒之下,声音不小,可这安王府的内院,竟似一潭死水,无人惊动!

      “王爷,”沈知意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却又冰冷刺骨,“我们并非一定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您想要的权位,我已经助您得到了。而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与您争夺这明面上的龙椅。”

      她微微倾身,气息拂过他耳畔:“我要的,是这天下真正平稳地运转,是商路通畅,边患不起,是百姓不至于易子而食,是女子……也能有除了依附父兄夫君之外的活法。这些事,坐在龙椅上的人未必愿意做,也未必做得好。但‘掌’令可以。”

      “我们可以继续合作,像过去一样。您坐在明处,享受无上尊荣,处理朝堂纷争。我待在暗处,为您扫清那些见不得光的障碍,维系四方平衡。您依然是至高无上的摄政王,而我,只是您身后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她直起身,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这样,不好吗?”

      不好吗?

      萧玦的大脑一片混乱。愤怒、恐惧、荒谬、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大力量震慑后产生的扭曲悸动,交织在一起。

      他看着她,这个同床共枕三年、他一直以为需要精心呵护才能存活的女子。此刻的她,明明穿着寝衣,披着狐裘,一副柔弱不胜衣的模样,可站在那里的姿态,却仿佛站在万丈悬崖之巅,俯视着芸芸众生,包括他。

      合作?继续做她的傀儡?明面上的王,暗地里的影?

      那他萧玦成了什么?一个笑话!

      可若不合作……她方才的威胁,绝非虚言。他能走到今天,树敌无数。一旦那些隐秘被公之于众,他立刻就会从权势巅峰跌落,摔得粉身碎骨,甚至遗臭万年。

      雨势渐渐大了,哗啦啦地打在屋顶瓦片上,像是急促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书房内,烛火摇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和地面上,仿佛两只困于斗室、却各自拥有致命毒牙的兽。

      漫长的沉默。

      只有雨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萧玦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紧握的手。那几封密信和玄铁令牌,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得微潮。

      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沈知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恨,有怒,有惊惧,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绝对力量的茫然与屈服。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哑,却带着血淋淋的寒意:

      “沈知意……你最好,永远别让本王抓住真正的把柄。”

      说完,他猛地转身,像是无法再多待一刻,踉跄着,却又强行挺直背脊,大步走向门口。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门槛,迅速没入门外浓稠的夜色和雨幕之中。

      房门在他身后敞开,风雨卷着湿冷的气息灌入,吹得室内烛火剧烈晃动。

      沈知意独自站在原地,没有动。

      直到萧玦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声里,她才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绵长的气息。

      脸上那层面具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但转瞬即逝。

      她走到铜盆边,看着里面浑浊的灰烬,然后弯腰,捡起那枚被萧玦扔在地上的、刻着“掌”字的玄铁令牌。指尖拂过冰冷的表面,拭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电光偶尔撕裂天幕,照亮她沉静的侧脸。

      她知道,今夜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伪装撕破,平衡打破。萧玦不会甘心受制,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将更加汹涌。

      但,那又如何?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冰凉的风雨扑在脸上。

      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等待命运裁决的十三岁少女。

      这局棋,既然已经落子,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无论对手是谁,哪怕是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封建皇权,是这试图将女子永远禁锢的世道伦理,她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直到,看见她想要的风景。

      雨夜之中,安王府的轮廓在闪电下明明灭灭,宛如一头沉默的巨兽。而在这巨兽的心脏深处,一只被误认为金丝雀的鹰隼,已经睁开了锐利的眼睛,展开了足以遮蔽风雨的羽翼。

      夜色,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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