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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筹码·交易 ...

  •   质子府最深处的这间书房,慕容昭上次并未踏入。

      它与外面待客的暖阁截然不同。没有窗户,四壁是实心的砖墙,墙面刷了深色的漆,吸走了大部分烛光。空气里有股陈年书卷和防虫药草混合的味道,沉闷、滞重。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盏黄铜烛台,三根蜡烛静静燃着,火苗笔直,只在人呼吸时微微晃动。

      萧执坐在桌后,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面前一份摊开的北宸舆图上,手指虚按着京城的位置。他换了身更家常的深青色直裰,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绾着,卸下了白日里温润如玉的质子面具,此刻眉目间只剩下一种近乎锋利的沉静。

      慕容昭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从她说完“我要救谢惊澜,他在鹤影楼”那句话后,这间屋子里就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慕容昭几乎能数清自己心跳的间隔。

      终于,萧执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了一下,很轻的一声“嗒”。他抬起眼,目光像淬过冰的针,精准地刺过来。

      “鹤影楼。”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密闭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你知道它背后站着谁吗?”

      慕容昭迎着他的目光:“愿闻其详。”

      “内务府,刘德海刘公公。”萧执语速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是司礼监掌印曹无妄最得力的干儿子之一。鹤影楼每月三成的红利,按时送进刘公公的外宅。而曹无妄——”他顿了顿,“只听命于你的父皇,慕容弘毅。”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慕容昭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水浑,却没想到直接连到了皇帝身边的近侍。

      萧执看着她细微的反应,继续道:“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一层。柳承宗,你的那位‘未来公公’,每年从鹤影楼拿的‘孝敬’,足够他在京郊再添两处别院。楼里三个管事,两个姓柳,一个是他远房表亲的女婿。”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下投出小片阴影。“所以,慕容昭,你要动的不是一处腌臜窝点。你要同时挑动内廷宦官和当朝太师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他们或许彼此不和,但在维护‘财路’和‘面子’上,立场会出奇地一致。任何试图伸进去的手,都会被他们合力剁掉。”

      剖析完毕,风险摊开,赤裸裸地摆在桌面上。

      慕容昭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平稳:“正因为它牵涉如此之广,动手才必须快、必须准、必须无声无息。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人带走,抹掉所有痕迹。”

      “然后呢?”萧执靠回椅背,烛光在他脸上明暗交替,“就算人救出来了,谢惊澜这个名字,在柳承宗那里已经挂上了号。你把他藏在哪里?怎么养活他?一旦走漏风声,追查起来,你、我、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会暴露在聚光灯下。我在北宸经营数年埋下的线,可能因为这一次行动,被连根拔起。”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这不是江湖义气,是政治刺杀,失败的成本高昂到无法承受。

      “所以,”慕容昭直视他,“我需要你的渠道,你那些‘埋下的线’。也只有你的渠道,有能力做到‘无声无息’。”

      萧执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很短促,没有任何温度。“我的渠道,是我留在这里保命用的。每用一次,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用它们去救一个素未谋面、未来价值全凭你口述的少年?”他摇了摇头,“慕容昭,这不像你。你一向很会算账。”

      “那就让我们来算一笔账。”慕容昭身体也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你帮我救出谢惊澜,我给你一条消息,关于南煜,关于你父皇,或者关于你皇兄萧炽。一条足以让你提前布局、甚至扭转局面的消息。作为预付的报酬。”

      房间里陡然一静。

      萧执脸上的最后一丝表情消失了。他盯着慕容昭,目光深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剖开,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什么样的消息,能值这个价?”

      “关乎生死,关乎帝位。”慕容昭一字一顿,“你父皇的身体,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硬朗。就在不久之后——可能是秋猎,也可能是一场风寒——他的健康状况会急转直下。头痛欲裂,记忆衰退,脾气暴虐无常。御医查不出根源,只能归咎于‘头风’旧疾加剧。而你的皇兄萧炽,会抓住这个机会,以‘侍疾’和‘分忧’为名,大肆揽权,清洗朝中异己。那个时间点,是你回国前最后,也是最好的布局窗口。早了,你父皇尚能掌控大局,你动弹不得;晚了,萧炽羽翼已丰,根基稳固,你再想插手,难如登天。”

      她说完,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执放在桌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烛火在他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片翻涌的惊涛骇浪,随即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秋猎?风寒?头风加剧?萧炽揽权?

      这些细节,如此具体,如此……骇人听闻。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南煜宫廷埋下的最深的钉子,至今传回的消息里,也未曾提及老皇帝身体有如此明确的恶化征兆!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更深的警惕和评估。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条消息的价值,确实无法估量。它不止是情报,是一张可能通往权力核心的路线图,是一把能提前刺向对手心脏的匕首。

      但如果她说的是假的呢?是为了骗取他出手而编造的谎言?

      萧执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时间。”他问,“你所说的‘不久之后’,具体是多久?”

      “三个月内。”慕容昭答得没有丝毫犹豫,“最迟不超过今冬第一场雪落下之时。”

      三个月。时间很紧。

      萧执沉默着。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兽。他在权衡,疯狂地权衡。一边是动用保命资源、暴露部分根基、与北宸两股势力直接对上的巨大风险;另一边,是一条足以影响南煜国本、决定他未来生死荣辱的绝密预言。

      而慕容昭,这个如同谜团般的女人,就坐在他对面,用她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押上了她最大的筹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有半炷香那么长。

      萧执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略显低哑:“消息,我收下了。我会验证。”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书架前,挪开几本书,露出后面一个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铁盒,回到桌边,打开。里面是几枚样式各异的令牌、几方不同印鉴、还有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薄纸。

      “鹤影楼的事,我来安排。”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有些公事公办的疏离,“你需要提供谢惊澜尽可能详细的特征,以及他被关押的准确位置——如果知道的话。我的人会制定计划,你需要的人手、装备、撤离路线、藏身地点,都由我来负责。行动时间,等我通知。”

      慕容昭看着他取出那些代表着隐秘权力的物件,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好。”

      萧执将铁盒盖上,却没有立刻收回暗格。他抬眼,再次看向慕容昭,这一次,目光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东西。“慕容昭,这是我最后一次,仅凭你口中的‘未来价值’下注。如果这次行动失败,或者你给我的消息有误……”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里的寒意,比任何威胁都清晰。

      “我明白。”慕容昭也站起身,“谢惊澜值得这个赌注。而我给你的消息,很快就会得到验证。”

      交易达成。没有击掌为盟,没有歃血为誓。只有烛光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建立在巨大风险与利益交换之上的、脆弱的同盟关系。

      萧执将铁盒递给她旁边的一个空位,仿佛那里站着一位隐形的心腹。“出去会有人带你离开。记住,从此刻起,此事绝密。在得到我的指令前,按兵不动。”

      慕容昭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条缝,外面是更深的黑暗。

      在她身影即将没入黑暗前,萧执低沉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却清晰入耳:

      “慕容昭,别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慕容昭脚步未停,仿佛没有听见。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一室烛光与沉重的空气。

      萧执独自站在桌边,看着那扇重新紧闭的门,久久未动。半晌,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真的开始隐隐作痛。

      三个月……父皇的身体……

      他走回桌边,抽出信纸,蘸墨,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密室里,像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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