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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预警·鹤影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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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听竹苑里连风声都歇了。炭盆早已冷透,慕容昭却毫无睡意。
她披着一件半旧的夹袄,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榻边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截早已熄灭的灯芯。烛台上最后一点残蜡已经燃尽,屋里只剩窗外透进来的、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简陋的轮廓。
白日里柳文渊事件的余波还在朝堂上震荡,小喜子傍晚时偷偷带来的消息里,夹杂着几句关于“谢家”“流放”“没入贱籍”的零碎议论。当时她并未多想,只觉得是柳党倒台后必然的清算余音。
可就在方才,她准备就寝时,一段被遗忘许久的、属于《凰倾天下》原书的文字,如同冰锥般骤然刺入脑海——
那本书里写过:谢阁老的幼子谢惊澜,今年才十七岁,容貌出众,才华横溢。谢家倒台后,他被判没入贱籍,送进了京城最肮脏的地方之一——鹤影楼。那里不是什么正经场所,是专供某些权贵满足阴暗癖好的魔窟。谢惊澜性子刚烈,在里面受尽了折磨,身心俱毁。后来,是南煜质子萧执偶然得知他的才华,暗中把他赎了出来,带回了南煜。谢惊澜为报恩,倾尽所学辅佐萧执,最终帮他夺得了南煜帝位,自己也成了一代名相。可他一生都被旧伤和心病纠缠,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
字字句句,清晰得像是刚刚读过。
慕容昭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鹤影楼。
那不是普通的青楼。那是京城最见不得光的角落里,一处连名字都透着腥气的污泥潭。原书对这地方的描写极其克制,只用了“人间地狱”四个字,却比任何详细的描述更让人心底发寒。
谢惊澜……那个在原书里惊才绝艳却一生悲苦的谋士,那个若能活下来、其智谋足以奠定一个盛世王朝的国相之材……现在就在那个地方?
记忆的碎片还在翻涌。她记得书中提过,谢惊澜被送进鹤影楼的时间,就在谢家案子定论后不久。而柳文渊丑闻的爆发,无疑刺激了柳承宗——他一定会加快对政敌残余势力的清理。谢家,正是他必须彻底踩碎的目标。
时间不多了。
慕容昭缓缓吐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雾团。她的心跳得很快,却异常平稳,像一面被重重敲击后仍在规律震颤的鼓。
救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再无法熄灭。
风险?巨大。鹤影楼能在这京城最中心的地方存在,背后必然有官面上的保护伞,很可能牵扯到内务府的宦官,甚至……柳家本身也可能插了一手。去那里救人,等于同时捅了马蜂窝。
但收益?更高。一个能在未来帮助萧执那样的男人问鼎帝位的谋士,其价值根本无法用金银衡量。那是足以扭转棋局、奠定江山的基石。更何况……她不能让那样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被彻底毁掉。
慕容昭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宫墙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
她需要萧执。
不是情感上的需要,是现实层面必须的合作伙伴。只有他,才有能力调动那些藏在暗处的渠道和资源,才能弄到进入鹤影楼所需的通行凭证,才能安排安全的藏身之处和替换的“尸体”。
她回到榻边,从枕下摸出一张裁得极小的素笺,又找出那截炭笔。没有犹豫,她飞快地写下几个简短的符号——这是与萧执约定的紧急联络暗码,意为“急事,需面谈,今夜”。
将纸条仔细折好,她走到门边,轻轻叩了三下门板。
片刻,门外传来极轻的回应——是小喜子。他如今夜里就睡在外间临时搭的草铺上,随时听候差遣。
慕容昭将门拉开一条缝,把纸条塞进他手里,声音压得极低:“老地方,给茶铺的陈掌柜。立刻去,小心别让人看见。”
小喜子攥紧纸条,用力点头,瘦小的身影迅速没入夜色。
门重新合上。
慕容昭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闭上眼。脑海中,鹤影楼阴森的轮廓、谢惊澜模糊的面容、萧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交替闪过。
她知道,这场谈判不会容易。萧执不是慈善家,他是个每一步都要计算得失的棋手。要他动用保命的资源去救一个素未谋面、未来价值尚属“预言”的人,他必然会开出极高的价码。
但她也知道,她必须说服他。
因为有些棋子,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质子府,书房。
萧执尚未就寝。他正在灯下看一份从南煜来的密报,眉头微蹙。信中提到老皇帝近日精神不济,早朝时有两次险些晕厥,大皇子萧炽在朝中动作频频。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鸟鸣——并非真鸟,是暗号。
萧执动作一顿,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一枚裹着蜡丸的小纸团被弹了进来,落在他掌心。
他捏碎蜡丸,展开纸条。上面是他与慕容昭约定的暗码符号,意思是:立刻见面,有要事相商。
萧执眼神微凝。
距离上次宫宴示警才过去几天?她又遇到了什么“要事”,需要连夜联络?
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卷好,塞回蜡丸,从窗口递了出去。
随后,他换了身深色的便服,吹熄了灯。
一刻钟后,质子府后巷一处看似废弃的柴房里,两道身影在黑暗中几乎同时抵达。
没有点灯,只有月光从破窗漏进来,勉强照亮彼此模糊的轮廓。
“什么事,这么急?”萧执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慕容昭没有迂回,直接开口:“我要救一个人。现在,马上。”
“谁?”
“谢惊澜。谢阁老的幼子。”
萧执沉默了一瞬。谢家的事他当然知道,那是北宸朝堂这几年最大的一桩冤案,谢阁老的门生故旧至今还在暗中活动。谢惊澜这个名字,他也隐约听过,据说是个颇有才名的少年。
“他在哪?”萧执问,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谢家男丁的下场,无非那几种。
“鹤影楼。”
柴房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萧执转过头,即使光线昏暗,慕容昭也能感觉到他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慕容昭的声音很稳,“所以才需要你。”
“你需要我做什么?”
“通行凭证,能让几个人进去的。安全屋,至少能藏匿三五日不被发现的地方。一个替身,年纪身材相仿的尸首,用来伪装他‘病死’或‘意外身亡’。还有,事成之后,把他秘密转移出城的渠道。”
她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显然已在心中反复推演过。
萧执听完,没有立刻回答。他向后靠了靠,背脊倚在冰冷的土墙上,目光在黑暗中审视着慕容昭。
“鹤影楼背后,是内务府刘公公的干儿子在打理。刘公公是曹无妄的人,曹无妄直接听命于皇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柳承宗每年也会从那里拿不少‘孝敬’,里面有几个管事是他安插的眼线。你要进去捞人,等于同时惊动皇帝的眼线和柳承宗的耳朵。稍有不慎,你我之前所有的布置,都会暴露。”
这是最现实的警告。
慕容昭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风险。但如果这个人能救出来,未来的回报,值得冒这个险。”
“未来的回报?”萧执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质疑还是探究,“就凭一个十七岁、刚从云端跌进泥里的少年?慕容昭,你凭什么断定,他值得我押上好不容易在北宸埋下的暗桩?”
慕容昭知道,这才是关键。萧执要的不是情怀,是确凿的价值评估。
“谢惊澜八岁能诗,十二岁通晓经史,十五岁就在国子监的策论比试中压过所有勋贵子弟。他父亲谢阁老是清流领袖,门生遍布朝野,他自幼耳濡目染,对北宸的官僚体系、派系争斗了如指掌。”她顿了顿,声音更沉,“更重要的是,他有恨。谢家满门冤死,他自己沦落至此,这种恨一旦找到出口,会化作最可怕的执念和力量。他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华、报仇雪恨的明主。”
柴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萧执缓缓开口:“就算他有才,有恨,那又如何?北宸有才、有恨的人多了,不是每个都能成为撬动棋局的支点。”
“但他是谢惊澜。”慕容昭一字一句道,“我看过他的文章,听过他父亲的事。有些人,天生就是该站在高处执棋的。把他留在鹤影楼,是暴殄天物。救他出来,给他一方棋盘,他会还你一个天下。”
这话说得极重,甚至有些狂妄。
萧执又沉默了。他在黑暗中审视着她,试图从她平静的语气里分辨出,这究竟是基于情报的判断,还是某种盲目的相信。
最终,他问:“你要我动用我保命的资源,去救一个你口中‘未来可期’的人。我能得到什么?”
来了。这才是谈判的核心。
慕容昭早有准备:“一条关于南煜的消息,足够关键,足够让你提前应对。”
“说。”
“三个月后的秋猎,南煜皇帝会从马背上摔下来,伤及头部。当时看似无碍,但实则颅内淤血,从那时起,他的头风之症会急剧加重,记忆力衰退,脾气越发暴戾多疑。大皇子萧炽会趁机揽权,打压异己。”慕容昭的声音低而清晰,“这个时间点,是你回国布局的关键窗口。早了,皇帝尚能掌控大局;晚了,萧炽羽翼已丰。”
萧执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秋猎坠马?父皇的头风?三个月后?
这些细节,连他在南煜宫中最隐秘的眼线都未曾传回半点风声!她怎么可能知道?
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漫过四肢百骸。但他强行压住了,只是声音比刚才更沉:“消息来源?”
“我的渠道。”慕容昭的回答滴水不漏,“你可以选择不信。但如果是真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可以提前布局,在父皇病情恶化、萧炽动作之前,就埋下关键的棋子。意味着他可能抓住一个稍纵即逝的、逆转局面的机会。
巨大的风险,与同样巨大的潜在收益,在他心中疯狂权衡。
柴房外传来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子时了。
萧执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救人可以。但行动由我的人主导,计划和时机由我定。你只负责提供目标的具体位置和特征,不得擅自行动。”
“可以。”慕容昭答应得很干脆。
“救出来之后,人先藏在我的地方。我要见他一面,亲自判断他是否如你所说。”
“可以。”
“如果他没有价值,或者成了累赘,处置权在我。”
慕容昭停顿了一瞬。这个条件很残酷,但她知道,这是萧执风险控制的底线。“可以。但在此之前,我要确保他活着,并且得到医治。”
“成交。”
两个字,冰冷而清晰。
交易达成。没有握手,没有承诺,只有黑暗中无声的共识。
“我会让陈掌柜联系你,告诉你需要准备什么。”萧执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萧执。”慕容昭忽然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萧执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回了句:“各取所需而已。”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慕容昭独自站在黑暗的柴房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掌心一片湿冷,全是汗。
第一步,走出去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关。
她抬头,透过破窗望向夜空。乌云遮住了月亮,一片漆黑。
但至少,方向已经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