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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蚀骨之痛 ...

  •   端月将尽,山庄内的积雪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冷光。

      自沈厌醒来已将近一个月,她的的伤势在南卿的妙手调理下,愈合得极快。这日,南卿照例前来诊脉,指尖搭上沈厌腕间,片刻后放下手,转身端起一旁放置的药碗至她跟前。药汁色泽更深,气味也更显辛涩。

      沈厌接过瓷碗,指尖微顿,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

      “白三七、当归分量足,又添了血竭化瘀……”她垂眸轻嗅,下意识低语,“先生今日的方子,似比昨日更重活血?”

      南卿执针的手微滞,清冷目光掠过她:“淤阻渐化,需加重药力。”他寡言,却未否认她的判断。

      这些时日,沈厌饮下的每一碗药,君臣佐使的变化,她大抵能辨出几分。

      “你嗅觉敏锐,辨得不错。”南卿并未追问她如何识得,只淡淡道:“既通药性,可知‘是药三分毒’,调理亦需循序渐进。”

      沈厌垂眸:“略知皮毛,不敢妄言。”她将药饮尽,不再多言。在这位医术高超却沉默寡言的医者面前,她始终保持着距离与谨慎。从他偶尔的提及中,她知东厢住着一位需静养的鹤老,是阁主敬重之人,但她从未主动探询,仅在曲折回廊散步时,远远见过几次。老人披着厚氅,由小童搀扶,彼此隔着一进院落,微微颔首,便算打过招呼。

      数日后,东厢暖阁内,炭火噼啪。南卿与鹤老临窗对弈,棋枰上黑白交错,暗藏机锋。

      鹤老执白落子,攻势凌厉,随即却引发一阵轻咳,他缓了口气,望着棋盘叹道:“终究是年岁不饶人,若在当年,这局棋不至如此胶着。”

      南卿默默递上一盏温水,声音清淡:“棋道贵在神韵,不在力道。鹤老如今棋风,更见沉凝之气。”

      “沉凝?”鹤老苦笑摇头,目光投向窗外寂寥的远山,“怕是朽木难雕了。江隐这小子,此次离去整一月,音信寥寥,是嫌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

      南卿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深知江隐心意,正是念及鹤老年事已高,旧伤缠身,此次心梗更是凶险,才愿他安心静养,远离江湖纷争和阁中庶务。他斟酌片刻,方道:“阁主临行前再三嘱咐,务必要您静心休养。风鸣台诸事,他自有安排。非是嫌您不济,实是珍之重之,愿您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鹤老花白的眉毛一挑,“倒不如当年战死沙场来得痛快!”

      南卿知他心高气傲,骤然闲适下来难免郁结,便不再多劝,只道:“阁主待您如师如父,其心可鉴。” 他落下一子,转而道:“西厢那位姑娘,伤势恢复奇佳,心志亦坚,更难得的是……似通药理。”

      鹤老沉吟片刻:“是个可造之材。待江隐回来,自有计较。”终是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是夜,万籁俱寂,那蛰伏月余的隐患,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苏醒。子时将至,一股几乎被遗忘、却又刻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沈厌——脏腑深处,那点熟悉的灼热感再度燃起,顷刻间已成燎原之势!

      是“蚀骨散”毒发之兆。距上次服解药已一月,今夜子时,便是新一轮毒发之期。

      沈厌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冷汗瞬间湿透重衣。这痛楚……与记忆中初次发作时一般无二,依旧是那般蛮横、霸道,似要将她的经脉寸寸撕裂,脏腑置于熔炉中灼烧。自影月组服下那枚“入门礼”后,因每月准时领取解药,她再未真正体会过毒发的滋味,那份初次的痛苦虽记忆犹新,却已被漫长岁月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影子。

      而此刻,这清晰而又毫无缓冲的剧痛,将她猛地拽回了多年前那个阴冷潮湿的夜晚——影月组的密训室内。

      那时她刚通过筛选,尚是懵懂少年,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教习冷着脸,递递给每个孩子一枚乌黑药丸,只道"服下"。她茫然吞下,那药丸带着奇怪的甜腥。

      初时无恙,直到深夜,剧痛猝然爆发。那是一种从未想象过的痛苦,仿佛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经脉内脏中穿刺、搅动,又似被抛入冰窟,连骨缝里都渗着寒气。她和其他孩子一样,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痛苦翻滚,却发不出太大的声响,喉咙如同被扼住。

      四周是其他孩子压抑的、幼兽般的哀鸣,教习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记住这滋味。此乃'蚀骨',是影月组给你们的'入门礼'。每月此时,它自会提醒你们,性命握于谁手。"

      那一刻,懵懂被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取代。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味,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何等残酷的境地。

      此后数年,因每月都能准时拿到解药,她再未真正“品尝”过这蚀骨之痛,那份初次的恐惧虽在,却因解药的按时抵达而逐渐被封存,恍若一场遥远的噩梦。

      直到此刻。

      噩梦重演。且是在她脱离叩月楼、失去解药来源之后。这一次,再无每月定时的解药终结这场折磨,绝望如同冰水,比剧痛更刺骨地淹没了她。她死死咬住软枕,齿间溢出血腥气,不仅是因痛楚,更是因这清晰的认知——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死在这逐渐吞噬理性的痛苦中。

      沈厌强撑着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让冷风灌入,试图驱散一些灼热感。。廊下传来脚步声,是南卿的药童提灯笼而来。

      “姑娘,先生命我送安神汤……”

      “不必。”沈厌声音沙哑,截断话头,“转告先生,我今日困乏,已歇下了。”

      “是。”药童迟疑退去。

      合拢窗扉,她滑坐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在黑暗中忍受着经脉如焚、骨骼欲裂之苦。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直到天光微亮,这折磨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具几近掏空、浑身冰冷的躯壳,以及更深、更沉的绝望。解药在叩月楼,而她,已回不去了。

      下一次毒发,只会更烈,直至死亡……

      连日晴好,山庄积雪渐融,露出青石小径与枯黄草芽。这日午后,沈厌信步至一处开阔的庭院,院中有方小池,残冰未消,几株老梅疏影横斜。她正望着池中倒影出神,身后传来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

      是鹤老。披着厚实的灰鼠皮斗篷,由一名小童远远跟着,似也在散步。他行至沈厌身旁不远处,驻足观赏一株形态奇崛的古梅。

      “姑娘今日气色大好,”鹤老并未转身,声音温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前些日子听南卿说起,你恢复得神速,筋骨之强健,心志之坚韧,实属少见。”

      沈厌微怔,转身敛衽为礼:“鹤老。”她未料到南卿会与鹤老谈及她的伤势,且是这般评价。

      鹤老这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历经风霜的眼虽显浑浊,却透着洞悉世事的清明,“将养月余,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南卿平日只以“姑娘”相称,山庄上下,确实无人知晓她的名姓。

      沈厌默然片刻。空气仿佛凝滞,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加入叩月楼影月组后,她先是代号“阴二一”,出组后成为杀手“下玄练”。“沈厌”这个名字,连同那个给予她这个名字、视她为灾星的父亲,早已被深深埋藏。

      她曾以为叩月楼是新的栖身之所,最终却发现,那里只是另一个抛弃她的地方。

      或许,她这一生,终究逃不开一个‘厌’字。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自嘲。既然如此,又何须遮掩?

      沈厌抬眼,迎上鹤老的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沈厌。我叫沈厌。”

      鹤老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重复道:“沈厌……”他沉吟片刻,似在品味名字的寓意:“是‘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的雁,还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燕?”

      “是厌恶的厌。”沈厌答得干脆,眼中无波无澜。

      鹤老持须的手微微一顿。一个寓意离群孤雁,飘零无依;一个象征高门旧燕,繁华易逝。她却偏偏选了最是沉郁决绝的“厌”字。这名讳背后,该是怎样的心酸与自诫。他久久凝视着她,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名讳不过是个记号。。”

      鹤老移开目光,重新望向那株古梅,语气恢复温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梅虽耐寒,亦需春暖方能绽放。往前看吧,这世间,总有不厌之人,不厌之事。”

      言罢,他不再多言,由小童搀扶着,缓步离去。

      沈厌独自庭中,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衣袂。鹤老最后那句话,如石子投入冰湖,激起细微涟漪,转瞬又归于沉寂。她望着老人略显佝偻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道出真名,如同卸下以重枷锁,又似戴上另一重烙印。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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