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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绝处逢生 ...

  •   “吁——”

      一声清叱划破雪原的死寂。渊明猛勒缰绳,由两匹漆黑骏马驾驭的玄铁马车,裹挟着风雪,在积雪中戛然而止,车轮碾过之处,留下两道深痕。身为隐蝉阁精锐,渊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便锁定了雪地上那抹刺目的暗红。血迹蜿蜒如蛇,自雾隐壁陡峭的崖壁方向延伸而来,最终没入前方一片枯木环绕的雪窝。

      他翻身下车,步履无声,如鬼魅般掠至雪窝近前,屏息凝神,以手中剑鞘轻轻拨开堆积的枯枝败叶。雪窝深处,一具仰卧的躯体赫然显现。

      那是一名女子,面色惨白如雪,唯有左额上一道淡粉色的旧疤略显突兀。她身披的灰色斗篷已被暗红色的血液大面积浸透,尤其是腰腹间,仍在缓慢渗出血色,将身下白雪染成一片惊心的淡红。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手竟还紧紧握着一柄细窄的软剑,指节因僵硬和寒冷而发白,仿佛这柄剑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结。

      渊明目光一凝,蹲下身,探出二指轻按于女子颈侧。脉息极其微弱,游丝般难以捕捉,但终究尚存一息。他仔细辨认了她的面容和兵刃,随即转身快步回到车前。

      “阁主,”他掀开车帘,声音低沉而肯定,“发现一名重伤垂危的女子。观其面容兵刃,应是叩月楼的杀手‘下玄练’。”她手中那炳软剑他一眼就能辨认其身份。

      车厢内,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墨袍江隐闻言抬眼,火光映亮他半张银质面具,为其平添几分神秘与冷峻。他目光深沉,透过车窗投向那片雪窝,“上个月暗杀户部侍郎李维那位?”一旁,始终闭目盘坐,一袭素白长袍,白发如雪的青年,灵枢台主事南卿,亦在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眸光清冷,似古井无波。

      “正是。”渊明垂首确认。

      江隐起身下车,墨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来到那具“尸体”旁,低头审视,目光掠过那遍布伤痕、血迹斑驳的躯体,最终落在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毫无血色的脸上。

      左额那道小小的旧疤,让他心头莫名泛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熟悉感,仿佛在久远模糊的记忆中见过类似的痕迹,但风雪喧嚣,痕迹太浅,一时无法忆起。

      “伤势如何?”江隐沉声问道,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缥缈。

      渊明答道:“腰腹间乃致命伤,创口极深,失血过多,加之从那般高处坠下,五脏六腑恐受剧烈震荡,气息已十分微弱。”

      江隐沉默片刻,面具下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张脸,淡淡道:“既是叩月楼的杀手,或许……有点价值。更何况,能在南卿途经时遇上,算她命不该绝。拾上车,让南卿看看。”

      “遵命。”渊明应声,小心翼翼地将女子从冰冷的雪窝中抱起,动作尽量轻柔,以免加重其伤势。就在移动她的瞬间,那柄一直被死命攥紧的软剑,终于从她僵硬的手指间滑脱,“锵”的一声轻响,坠入深厚积雪之中,剑身微光一闪,旋即被飘落的雪花覆盖,如同被主人无奈遗弃的过往,悄然掩埋。

      在渊明将沈厌抱向马车的途中,车厢内的南卿已然出手。他甚至未曾完全探身,只是衣袖微拂,三道细微的银光已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隔空打入沈厌的“神藏”、“灵墟”、“神封”三处大穴。原本微弱渗血的伤口,血流速度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下来。

      沈厌被安置在车厢内铺着的软垫上。南卿移至其身旁,伸出三指搭上她冰冷的手腕,凝神细察脉象。片刻后,他收回手,言简意赅地吐出几字:“阎罗殿前,尚可一争。” 随即,他便开始了有条不紊的救治。

      他先是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在几处关键穴位刺下,进一步稳固住那几近崩溃消散的元气气血。接着,他用匕首小心地割开被血污牢牢粘附在伤口的衣物,露出了腰腹间那道皮肉翻卷、狰狞可怖的伤口。他用干净的雪水混入特制药液,仔细清洗创面,动作轻缓却极有效率,随后又以精准的手法剜去伤口周围已然泛黑坏死的腐肉。整个过程,他神色专注,快、准、稳,不见丝毫波澜,仿佛眼前并非一个濒死之人,而是在雕琢一件精密的艺术品。最后,他敷上厚厚一层气味清苦的秘制药膏,再用洁净的白布层层包裹,妥善包扎。

      救治过程,车厢内唯有银针微鸣、布帛轻响,以及车外风雪呼啸、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

      江隐静坐于车厢另一侧,目光偶尔掠过沈厌苍白的面容,那道旧疤带来的熟悉感始终萦绕不去,但他并未再开口,只是默然注视着南卿施为。

      马车在风雪中一路疾驰,穿过茫茫雪原,数个时辰后,终于驶入一处位于山谷深处的隐蔽山庄。山庄依山而建,亭台楼阁在雪中若隐若现,静谧非常。

      此后十日,沈厌一直深陷于昏迷与高烧交替的混沌深渊之中。

      意识浮沉,高烧灼烤脏腑,旧影撕扯神智:幼时在付镇,采来的草药被阿爹无情扔在地上践踏;九岁逃离商贾魔爪时少年递来的一方素帕;在影月组挨饿时分她一半食物那张看似冷漠的脸影影绰绰;十三岁时寒川赠剑那句“你是我最锋利的刃”言犹在耳;雾隐壁巅,刺客凌厉的刀光闪烁;最终定格在寒川那只毫不犹豫、蕴含内劲将她推向致命刀锋的手,以及林析倚在他怀中投向他的那抹冰冷的、转瞬即逝的嘲讽笑意。

      身体的剧痛与心底的寒冰交织,将沈厌拖拽在生与死的边缘。南卿每日必至,施针用药,以精妙绝伦的“九星续命针”维系她微弱的心脉,以内服汤药驱散伤口溃烂引发的毒热,稳定她体内混乱不堪的气息。腰腹间缠绕的药布,浸透了脓血,又不断被更换上新的。

      第十一日,夜深人静时分。

      沈厌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陌生的床帐穹顶映入眼中,身下是干燥而柔软的被褥。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间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雅致与温暖的房间内。腰腹间依旧传来阵阵钝痛,但那股灼烧五脏六腑的高热感已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虚弱。

      沈厌尝试移动,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声。就在这时,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江隐缓步走入,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他依旧是那身墨袍,脸上戴着银质面具,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行至床边,将药碗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目光平静地落在沈厌脸上。

      沈厌全身瞬间绷紧,尽管虚弱得连指尖都难以动弹,但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眸中,已瞬间充满了如同被困雪原的野兽般的警惕、恐惧与深入骨髓的戒备。她死死盯着这个陌生的、气息深沉的男人,试图从他仅露出的双眼中分辨出是友是敌,是善意还是险恶。

      就是这双眼睛——那混杂着惊恐、不屈、以及仿佛与生俱来的戒备的眼神,像一把钥匙,猝然撞开了江隐尘封的记忆。

      永熙二年冬,那座荒废破败、蛛网尘结的庙宇。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蜷缩在神像后,额角淌血,也是用这样一双湿润又凶狠、如同受伤小狼般的眼睛,死死瞪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记忆中那双充满求生欲与绝望的眼睛,与眼前这双虽然虚弱却意志未泯的黑眸,竟在刹那间完美重合。

      当年尚且年少的他,亦是被人追踪,仓促间躲入破庙,却意外撞见这似乎刚遭虐待的小女孩。他自身难保,追踪者就在庙外,情急之下,只得将怀中仅剩的干粮和一方素帕扔给她,低声道一句“在此等我”,随即转身冲出庙门,意图将危险引开。待他摆脱纠缠,连夜返回破庙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地上几点凝固的血迹和半块未被带走的干粮。未曾想,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竟成了叩月楼麾下的利刃。

      “原来……是你。”江隐低语,声音几不可闻,银质面具遮掩下,唇角似是极微地动了一下,意味难明。

      他收敛心绪,开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姑娘醒了便好。你从雾隐壁坠下,伤势极重,是在下麾下渊明于雪地中发现,幸得车内南卿妙手施救,方将你从鬼门关暂夺回来。此地乃隐蝉阁一处僻静山庄,可安心静养。”

      他并不打算对她隐瞒自己隐蝉阁的身份。

      沈厌抿紧毫无血色的嘴唇,沉默以对,只是眼神中的戒备之色更浓。

      江隐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从容说道,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叩月楼的人,在你坠崖后,于崖下反复搜寻了三日,一无所获,如今已认定你尸骨无存,葬身雪腹了。”

      听到“叩月楼”三字,沈厌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江隐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姑娘旧伤未愈,又添此等致命新创,南卿虽已竭力,然根基受损,非朝夕可复,需一段时间静心调养。此刻若贸然离开,只怕非但难以远行,反而形同自投罗网,枉费了一番救治之功。”

      他将矮几上的药碗向前轻轻推了推,道:“药尚温,还需趁热服下,于伤势有益。” 他目光深邃,透过面具落在沈厌脸上,“世间众生,各有疆界,亦各有不欲人知之前尘。姑娘因何坠崖,与何人恩怨,在下并无意探听。”

      话语微顿,江隐的声音稍稍沉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既为隐蝉阁所遇所救,此身便已与隐蝉阁结下一段因果。我隐蝉阁虽不养闲人,却亦不屑行乘人之危之举。待姑娘伤势痊愈,是去是留,皆由姑娘自行决断。若愿留下,隐蝉阁内,自有姑娘一席安身立命之地。”

      言罢,江隐不再多言,略一颔首,便转身缓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黑暗中,轻轻掩上了房门。

      厢房内重归寂静,唯闻窗外风雪呜咽,以及沈厌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怔怔地望着那碗依旧氤氲着淡淡热气的褐色汤药,心中波澜起伏。

      江隐的话语清晰明了:叩月楼已视她为死人,外界危机四伏;她此刻形同废人,离开唯有死路一条;而隐蝉阁,不仅给了她暂时的安身之所,更提供了一个关乎未来的选择。没有严刑逼问,没有利益交换,只有冷静的现状分析与一份带着距离和条件的邀请。至于这阁主出手相救,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所图,她此刻重伤在身,无力深究,活下去,恢复实力,才是眼前最紧要之事。

      她艰难地端过药碗,浓苦的药汁入喉,带来一股难言的暖意,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寒川的推开、林析的算计、叩月楼的抛弃……如同冰水浇头,冻彻心扉。可偏偏,是这个仅有一面之缘,连真容都未见过的人,在她濒死之际给予一线生机和一份选择。

      她转眸望向窗外,夜色深沉,大雪依旧纷飞不止,仿佛要掩埋世间一切痕迹。沈厌的黑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决绝。

      “下玄练已经死了。

      那么,从这片埋葬过往的雪原中重新站起来的,该是谁?

      她不知道隐蝉阁是深渊还是渡船,但此刻,这是她唯一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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