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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 ...

  •   李姨的故事开始于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那时别人还都称她为李翠云——一个普通、甚至俗气的名字,并没有比李姨多什么辨识度。

      她的儿子是被血怒病发作的丈夫咬死的。

      此前并没有人跟她说起过什么血怒病,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喝醉酒的丈夫要和儿子玩闹,刚想去数落他们一番。细看才发现了丈夫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像野兽一样、死盯着断气的儿子,愤怒地把尸体撕了个稀烂。她尖叫着把自己锁进卧室报警,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警笛声和怒吼让她不住地发着抖,就这么呆坐了一晚上。

      儿子大半边脖子和肩膀没了,剩下的一点皮肉起不了支撑作用,脑袋就只好摇摇晃晃地挂在身上,她费了许多力才给尸体摆出一个较为体面的姿势送进火葬场。

      李翠云的生活翻了天。

      骨灰还没能领到,她又开始匆忙带丈夫寻找合适的疗养院。她查了资料才知道,第一次发作后每六天就又会这么来一遭。普通疗养院住进去是必死无疑的,好一些的又要暗中收许多费用,她负担不起。

      现在再回想,那段日子她是什么感受已经记不清了。生活没给她留多少思考情绪的时间,不管是怀念还是哀伤。

      她此前的生活是平淡而体面的。儿子成绩很好,自己和丈夫也算工作安定,那段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在饭菜的水汽和电视机的聒噪中度过一个个夜晚。她曾以为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突如其来的发病没有任何预警,她引以为傲的生活就这样被轻易摧毁了。

      一家家询问着,一次次灰头土脸地从办公室里弯着腰退出来。她丈夫自杀了三四次,每次都是被她发现然后阻止。列出的疗养院清单上越来越多划痕,家里的刀子和绳子也都悄悄处理了,唯一没办法的是安眠药——她要靠那东西入睡,只好给药柜上了几道锁,钥匙随身带着。她没给自己留毁灭的选择。

      终于,在第六天之前的凌晨,李翠云踏入了红屋疗养院的大门。

      接见她的是吴队长——如今小吴医生的叔叔。他没多问什么,立刻给李翠云的丈夫安排了床位。入院手续什么的以后再说,吴队长是这样说的。红屋不会对即将发病的患者置之不理。

      这句话李翠云记了一辈子。

      但或许是命运吧,她的丈夫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死在了病床上。

      手腕肉烂了大半,桡动脉被弄破了。另一只手的指甲磨损严重,牙齿也沾着血,她的丈夫还是用一整晚静悄悄地自杀了,在下一次发病之前。

      丈夫不是在发病期没的,所以不能算作红屋的责任,李翠云也不会那么不讲理地闹事。她很要面子,也累了。

      那天的天气到是很好,晴空万里,天很高也很蓝。李翠云只在小时候见过这么蓝的天,那时候她无忧无虑、趾高气昂。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一切只是一场四十多年的梦,她会在儿时玩耍的公园草坪上醒过来,被告知该回家吃饭、一切都没有发生。

      吴队长出现在了她背后。她不太记得他说了什么,他们进了大楼的队长办公室,吴队长问她考不考虑留下工作。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的。这么问只是……我见过很多人,一旦生活里出现血怒病的阴影,就很难再走出去、回归正常社会了。”

      吴队长这样说着,给李翠云倒了杯热茶。

      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吴队长说。他哥哥因为血怒病去世了,但主要责任是那家疗养院看护不当。血怒病发病期的患者除了对他人的攻击欲,也会有强烈的自杀冲动,但一般疗养院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会隔离拘禁,镇定剂的用量也不够。

      嫂嫂前几年因为一场事故去世了,他的家人只留下了哥哥年幼的儿子。

      他原本在一家金融公司工作。但自从哥哥确诊的那天开始,同事们都自觉地孤立起他。除了真正了解的人,社会对这种疾病充满了错误的认知。有人担忧血怒病有遗传倾向,惧怕他也突然有一天暴起伤人;有人认为血怒病有潜伏传染的可能,视他为灾难的载体;也有人只是单纯对政府因这种疾病增税而心怀不满。

      他能理解。死亡的阴霾从未离开过他,就像梦中哥哥五官流血、双目泛红的脸一样,挥之不去。

      他辞职了,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阵。但存款渐渐不足以支撑他和侄子的日常开销。他又去四处寻职,才发现血怒病家属的身份早已被永远烙印在档案里。

      “直到我找到了红屋疗养院。”吴队长这样说着,有些出神地望向窗外。“这里的人能理解你,能接纳你。”

      从那天起,李翠云成了李姨。

      奇怪的是,放下李翠云这个名字后,一切过往的幸福、痛苦、执念和爱都像过眼云烟一样离去了。

      她坐在培训用的会议室里,听着讲师介绍红屋的基本信息,介绍血怒病,介绍他们目前的最新研究成果和工作内容。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归宿,她是这样以为的。

      吴队长第二年就死了。

      原因没人知道,他被从大楼六层运下来,制服笔挺,一块简单的白布遮住面容。那时仍被称为吴辰安的小吴医生只有十岁,被新任的齐队长牵着手站在一旁。告别仪式很简单,工作人员们一个个经过棺椁,鞠躬致意一下。吴队长的尸体依旧穿着制服,红屋的袖章在阳光下闪着光。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吴队长为什么在笑呢?李姨看着鲜花中的遗体,也和同事一样鞠躬,脑子里却是一年前他在办公室泡茶的模样。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而停滞脚步,李姨和所有同事们一样,把碍事的思绪锁进脑海中封闭的角落。

      大约一周之后,齐队长半夜来到了她宿舍门口。轻叩六次,是重要事宜的暗号。李姨大约几十秒就换好了一身笔挺的制服,打开门时心脏砰砰跳动着。

      院长要找你。

      那时齐队长简单地这样说着。

      在大楼六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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