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未尽之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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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的灯彻夜不息。电梯停用了，她寻着楼梯爬上去。空洞的脚步声在狭小的空间中回荡。吴队长的脸自那天后第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虚虚实实，在沉静的晚风中飘荡着，像是水面虚幻的倒影。她对吴队长没什么特别的羁绊或感情，只是依旧忘不了那杯办公室里的热茶，和吴队长曾经的话语。
红屋不会对即将发病的患者置之不理。
可他自己呢？死得匆匆忙忙、毫无缘由，只像是被秋风刮下的一片叶子。就在大楼六层，也是她即将面对的未知。
吴队长是笑着死的。幸福而安详地笑着，像是在沉眠中做着美梦。
李姨打了个寒颤，她或许该多穿件外套的。六楼的走廊如今就在眼前了，她甚至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从没感受过的香气。院长办公室就在走廊的深处，李姨的手指捏紧了齐队长草草写下的路线便签。
第一次看到那红门时李姨是什么感觉呢？
沉重、古朴，像是通往天国，又像是通往地府。精美的花纹隐隐勾勒出一幅神秘而扭曲的图像。六个符号相互缠绕，她看了半天，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眼睛。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窥见了命运和一切血罪悲哀的真相，直到如今依旧会为之战栗。
……
滔滔不绝的李姨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景象依旧移动着，就像此前的每一个日子。每一片落下的叶子，每一声哀怨的鸟鸣。秋日的风不会留意吹下的是哪片枯叶，它只是无言地宣判死亡。
毋生一直认真听着。
小吴医生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李姨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畅所欲言。她向来是话很多的人，毋生知道，但红屋里完整而幸福的人们不会想听她絮叨这些过往的琐事。
“所以，在这里‘完整’的人们会放下原本的姓名？”
毋生没等她组织好接下来的话，先忍不住插了一句。今日再回忆起来，她应当对这件事感到好奇的——红屋里的大人们从不会以姓名或是别号称呼对方，只是姓氏和职位这样的简称。比如小吴医生，他是大约三四年前才失去“吴辰安”这个名字的，
那时毋生还因此被他特意提醒过，今后不能再以辰安哥称呼他。还没成年的她不解地去追问，只得到了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没错。这可以理解是……一个拥抱成长和幸福的仪式，代表你从过往里走出来了，正式成为红屋的员工。”李姨终于从沉思中抽离出来，干燥的薄唇张开又闭上。
毋生很少见到这样任由思绪飘离现实的李姨。
“那天我见到管事的了。”她继续说起来，又扭头看窗外。
“像梦一样，只能这样说，我记不清细节了。”
“好像是有个屏风还是啥的来着，中间分开露了个缝，管事的就坐在那后面。很年轻秀美的一张脸，这我真没想到啊！她身上的衣服和首饰很多，灯照着发光，应该大多是金属的，看着很沉。花里胡哨像座长了张脸皮的山一样……当时我就只敢看了一眼。”
“你就在那屏风前面，身子瘦得跟个豆芽似的，裹在一条棉毯子里睡觉。那时你身上还带着些血啊黏液什么的，比起小孩更像是个刚刚孵出来的小鸡子。可把我吓了一跳。”
“然后管事的就叫我把你带回去，好好教养起来，具体的事宜找齐队长商量。你叫毋生，但是不姓毋。她很清楚地告诉我这个名字，两个字写在纸条上，就埋在你裹的棉毯里。她说你很重要，我的工作也很重要……你并不完整，我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但在你准备好之前什么都不要告知，任由你自然生长就好。此外，尽量不要像女儿一样对待你。”
李姨顿了一下。
“但是，那时候抱起你软不拉几的身子，我还是会想起来……”
她没再说下去，脸上短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也是，明明都已经放下了。”她抹了把脸，没有泪水，只是用力地用指尖揉搓着布满褶皱的皮肤。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触动了未消散的、仍属于李翠云的那一部分，李姨的眉头有些许懊悔地皱起来，本就薄的嘴唇紧闭成一条缝。她摇了摇头，缓慢地把李翠云甩开，站起身子。
“哼，跟你聊起来没完没了了。我还有活要干，你在这可别乱动了，少给人家小吴医生添麻烦。看看人家，就比你大六岁……”
她显然在转移话题。本来还在沉浸地念叨往事，讲到院长和毋生的部分却逐渐潦草敷衍，这并不符合李姨的性格。果然还没到她说的那样可以全盘托出的地步。
院长说要等到毋生见到她后才能告知，可前天毋生并没有真正见到她，甚至不能确定那屏风后面到底是不是她。李姨或许也渐渐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又不能放下面子食言不讲，只好把重点放到了她自己的故事上，毋生可以从她躲闪的眼神里看出来。
“李姨。”
毋生前所未有地打断了李姨。她余下的话噎在喉间，有些错愕地盯着毋生。
“如果我完整了，你会怎么叫我？毋职员？我以后会当上职员，和孟佳或者辰安哥一样对吗。”
她必须确认这个问题。那些此前她忽略的点滴逐渐在此刻汇聚成了一个隐约存在、却不可动摇的事实。
“都说了别叫人家辰安哥了，”李姨有些磕巴，“而且……你不姓毋。”
“那我姓什么？在红屋，完整后的人们只能以姓氏相互称呼，因为要放弃代表自我的名字，对吗。”
没错。这是整个事实最蹊跷的一点。院长明明告知了她的名字，也刻意说明了她不姓毋，那么，她的姓氏大概率是被刻意隐藏的。从李姨透露的这些信息看来，这么做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李姨的嘴轻轻动了一下，但只流出了一片寂静。
“所以，”毋生平淡地说着，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完整，对吗。”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未尽之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