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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静音 ...

  •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廉价洗涤剂和陈年霉味的空气涌进鼻腔时,邹少非才真的确定自己回来了。十几平的单间,墙壁上雨水渍痕如同抽象的地图,一张木板床,一张吱呀作响的桌子,还有角落里那台已经蒙灰、曾经承载过他“电商梦想”的二手电脑。关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空洞。

      他没开灯。回南天的昏暗光线从唯一的、蒙着污垢的窗户渗进来,足够他看清屋里的一切,也足够淹没一切。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滑落在地,发出窸窣的声响。他把自己摔进那张嘎吱抗议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指尖触到一层薄薄的灰。

      洪雅悦。

      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沾着泥水、苍白惊惶的脸,还有她怀里那本破烂的书,固执地盘踞在脑海,驱散了宿醉残余的麻木,带来一种更加清晰、更加难堪的钝痛。他不是没想过会再遇见故人,在某个街角,或许对方衣冠楚楚,或许同样落魄,彼此点个头,匆匆别过,心里叹一句“岁月不饶人”,也就罢了。但绝不该是在垃圾站,绝不该是那样一种场景——她像个拾荒者,翻找着早已发霉的旧梦;而他,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提着真正的垃圾,旁观着她的狼狈,也被她照见自己的不堪。

      “你说过……这本书里的女主角,最后都会找到真爱的。”

      “可你当年笑它俗气,还撕坏了结局。”

      她的声音,沙哑,平静,却比任何控诉都锋利。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记得他那点幼稚的恶意。而他自己呢?除了模糊的、带着年少轻狂色彩的片段,他几乎想不起那本书的名字,想不起具体撕掉了哪几页。他的伤害是随手为之,她的铭记却穿透了二十年光阴,最终在垃圾站湿漉漉的空气里,反弹回他自己身上。

      一种烦躁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他猛地站起身,在狭窄的屋里踱了两步,又颓然坐下。他想做点什么,分散这恼人的注意力。打开手机,屏幕冷光照亮他眼底的血丝。微信列表沉寂得像坟场。最近一条消息是三天前,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垃圾广告。往上翻,是半个月前房东催租的简短提醒。再往上……没了。家人的聊天框,早就沉到了最底,上一次对话停留在去年春节,他群发了一句“新年快乐”,姐姐回了一个系统自带的烟花表情,再无下文。

      朋友?唐文进去之后,那个经常活跃的三人小群就死了。陆岩……他点开陆岩的头像,一片模糊的工厂车间背景,头像本人只露出半个安全帽。聊天记录停留在两个月前,他问陆岩那边厂里还招不招人,陆岩隔了一天回:“哥,这边也裁员,计件的活儿,累,你估计吃不消。” 语气客气而疏远。

      众叛亲离。

      这个词冷不丁跳出来,砸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不是突然的背叛,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剥离。像墙皮,一片片受潮,剥落,最终露出底下不堪的、霉烂的底色。是他先松手的吗?还是生活先把他变成了一个不值得握紧的麻烦?

      网店倒闭时,他试图跟老家解释,电话那头父亲长时间的沉默,和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比骂他一顿更让人窒息。姐姐接过话筒,语气冷静得像在分析市场风险:“少非,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早点找个稳定工作吧,爸妈年纪大了,经不起你折腾。” 他写小说,熬夜到眼底发青,兴奋地跟仅剩的、还算有联系的表弟讲构思,表弟听了半晌,说:“非哥,这题材太小众了吧?现在人都看短视频,谁看这么长的东西?不如想想怎么搞直播带货。”

      每一次尝试,每一次挣扎,换来的不是支持,而是更深的担忧、更直白的否定,以及悄然拉远的距离。他们或许没有恶意,只是用他们的方式,希望他“回归正轨”。而这“正轨”,恰恰是他无法抵达、也不甘愿抵达的彼岸。于是,沟通变成负担,关心变成压力。他渐渐不再主动打电话,不再分享生活的窘迫与零星的火花。他们,也默契地不再过多询问。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比如他交不上房租开口借钱时,那种勉强维持的平静才会被打破,电话那头的为难和委婉的推拒,像细针,扎在他早已没什么自尊的心上。

      不是激烈的决裂,是温水煮青蛙般的冷却。直到他在他们的世界里,彻底静音。

      窗外传来小孩的哭闹和女人尖利的呵斥,楼下大排档开始准备晚市的嘈杂隐约透上来。这城中村的热闹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蜷缩在潮湿洞穴里的失败者。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想起从昨晚到现在,只灌了几罐啤酒。起身,从墙角纸箱里拿出一包泡面,捏了捏,似乎有点受潮。他拆开,面饼碎了一角。没有热水壶,他只有一个小的电热杯,插上电,等着水慢慢烧开。等待的几分钟里,屋里只有电热杯逐渐响起的、细微的嗡嗡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

      嗡嗡声停了。他撕开调料包,倒进去,辛辣的粉末气味冲入鼻腔。他搅动着弯曲的面条,看着它们在浑浊的汤水里舒展开。忽然就想起了洪雅悦脚边那些散落的离婚证。四五个。不同的男人,不同的年月。她一次次走进婚姻,又一次次拿着那本暗红色的证件走出来。像一场场徒劳的冲锋。而她最后的战利品,或者说,最后的慰藉,竟然是那本被他撕毁过结局的、可笑的书。

      他们都在寻找某种“结局”,圆满的,被认可的,符合期待的。可兜兜转转,手里剩下的,都是些碎片和残渣。

      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在木桌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不是微信,是来电。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邹少非盯着那跳动的屏幕,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会是谁?房东?催债的?还是……他脑海里闪过洪雅悦的脸,随即又觉得荒谬。她怎么可能有他的电话。

      他任由它响了几声,在即将自动挂断前,才慢慢拿起来,按下接听。

      “喂?” 他的声音带着刚吃过泡面汤的沙哑和警惕。

      “少非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又因电流和距离显得模糊的女声,带着几分不确定和小心翼翼。

      不是洪雅悦。是另一个,几乎也要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声音。

      他愣住,泡面叉子悬在半空,一滴油汤滴落在桌面的灰尘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屋外的嘈杂,屋内的寂静,连同电话里那一声呼唤,突然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在这潮湿昏暗的方寸之地。

      那些他以为已经彻底静音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完全将他遗忘。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联系”,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更深的不安与茫然。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是我。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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